同样的疑问,京都中的斯波府邸,斋藤利三也想不明白。
她正与明智光秀对坐茶室中,想着她的阴谋一步步走向成功,心中倾佩不已。
虽然,她并不知道明智光秀最后的目的是弑杀将军。
但只是如今的局面,看着这位优雅女子翻云覆雨,将近幾诸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已经让她万分敬畏。
明智光秀喝了一口茶,捧着茶杯缓缓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
斋藤利三伏地叩首,惶恐道。
“臣下失言。”
她只是眼看着阴谋即将成型,京都风云色变,一时心绪动荡失守,脱口而出了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
明智光秀这位心思深沉的主上,她为什么要掀翻看似中兴有望的室町幕府?
明智光秀摇摇头,双瞳对焦微微散开,想着心事,轻声细语道。
“不破不立,足利义辉复兴不了足利家的幕府,这所支撑二百余年的老房子早就该塌了。
你要知道,足利幕府从来没能控制住整个天下。足利家对天下的掌控,甚至不如当初远在关东一隅的镰仓幕府。
足利幕府就像是一个松散的武家联盟,足利将军不过是名义上的武家共主。
而守护体系,更多是各地武家争权夺利的名分外衣,看似严谨,其实处处都是破绽。
家格门第算什么?除了几家来历清晰的大贵族,其他地方武家坐大之后,娶个名门末裔公子,认个有名的老祖宗很难吗?
足利幕府对远方的领国鞭长莫及,除了捏着鼻子认了,还能怎么样?为了维护守护体系的正义性,和地方大势力开战吗?
守护体系根本就是个笑话。
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屠灭天皇朝廷,以明朝赐予的日本国王之印,天皇朝廷赐予的御剑,通用并行。
你说有趣不有趣?
天皇朝廷体系覆灭,开幕建牙的征夷大将军不好再提。明朝藩属国的名分羞于启齿,这藩王之名,从来只在对外交涉时,才会用到。
除了三代将军足利义满这个上书天朝,被明朝正式册封授印的日本国王。
之后那些不上书继承,疏远天朝朝贡体系的足利将军,到底算不算君王?她们又凭什么稳固政权?
足利幕府就是个找不到遮羞布的四不像,足利家只能以离间武家的关系,拉一派打一派的诡计,坐在幕府将军这个火山口上。
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之后,天下秩序逐渐崩塌,一日乱过一日。直至今天,守护体系已是近乎崩解。
所谓的足利复兴,幕府再起。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自己骗自己罢了。”
明智光秀面上笑吟吟,嘴中却是说着一句句恶毒的话,诋毁幕府,诋毁将军,听得斋藤利三满头大汗。
她讪讪说道。
“主上,您其实不必对我说这些。我才跟了您不久,您就不担心这些话传到外面吗?”
明智光秀笑道。
“你不会的,我保证。”
她虽然在笑,但斋藤利三却感觉汗毛竖立,鞠躬回答。
“谢过主上信任。”
明智光秀不在乎她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只是愣愣看着茶杯中的寥寥青烟,语气飘忽。
“这些话是我愿意说给你听的,更希望你能记下来,流传后世。
我明智光秀出身名门,家业败落流落异国他乡,观天下之乱而后胸怀安宁天下之志。
天下乱世的源头就在足利将军,足利家得名不正,滥用权术。
足利幕府不灭,乱世就永远没有尽头。只有彻底砸烂这片混沌,才能重新开始。
武家天下不该是这样的,足利幕府走错了路,就必须彻底毁灭。
矫枉必须过正。”
斋藤利三低声问道。
“可是砸烂之后呢?重整之后的新幕府会比足利幕府做得更好吗?”
明智光秀看了眼她,笑道。
“我只是一个藏在阴暗角落的卑鄙小人,哪能告诉你什么答案。
之后的事,就该由真正的英杰人物去收拾残局,重整秩序。”
望着明智光秀恬淡的笑容,斋藤利三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殉道者的豁达,不禁问道。
“英杰,会理解您的苦心吗?”
明智光秀低下头,面上笑意暖暖。
“不会的,他不会理解我的,因为是我亲手把他推入了深渊。
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明智光秀痛苦得闭上了眼睛,心如刀割。
一个男人如何在乱世中合纵连横,重整天下?鸠占鹊巢之策,便是自己为他准备的方略。
但这个无耻的方略,将会牺牲他的名节。
足利将军的未亡人,用自己的肉体与血脉,去勾连出一个新的武家集团统御天下,简直骇人听闻。
未来的史学家会痛斥他的放荡,史书将用最恶毒的言辞,最恶意的揣摩,去分析他的言行举止。
他会带领武家们重归秩序,获得新生。而他自己,将收获今生后世无数人的憎恶,污蔑,与诅咒,成为后世亿万人唾弃的荡夫。
明智光秀放下茶杯,将双手藏入衣袖中,指甲深深刺入自己的掌心,却不能让她感到一丝痛苦。
因为她的心在撕裂,她将自己最爱的男人,推入无底深渊,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她爱他,却在利用他,完成自己的志向。平定天下,重归秩序。
她坚定,她迷茫。她冷静,她狂暴。她理智,她疯狂。
她就是明智光秀,为爱痴狂。可又为理想扼杀了这个世界上最圣洁,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使。
她该死,她罪该万死。
斋藤利三不知道明智光秀心中的苦闷,但她也在为自身烦恼。
明智光秀看似聪明睿智,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一个真正的傻瓜。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自身安危,只是用尽全力去完成自己的理想。
斋藤利三低头不语。
那么我呢?我的未来呢?还是斋藤龙兴大人。义龙殿下将她托付给了自己,岂能让她的未来跟着走向晦暗不明。
明智光秀一时寂寥的虚弱袒露,不慎给斋藤利三心中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未来到底如何,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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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巨变在即,远在越后的斯波义银对这一切,还完全不知情。
随着沼田显泰逃到越后求援,关东攻略不得不提前开始。上越的御馆政厅呢,一场只有四个人的小会正在密谈。
斯波义银与上杉辉虎位于主次,下首左右各有一人,分别是大熊朝秀与直江景纲。
自古出阵作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越后独特的双头政治,想要调动资源,必先协调双方,首当其冲的就是直江津关所。
今日的直江津不单单是越后最大的港町,也是北陆道商路在关东一端的终点。
作为主要的卸货分销市场,以及上杉家与关东侍所两方势力,分润北陆道商利的税务重地。
最重要的是,这次关东攻略所需的军粮,也是买来后,分批运到直江津的仓库,存放调拨都离不开直江津关所的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