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辉虎在一旁,心情复杂得看着斯波义银慷慨陈词。
这一刻,他的脸上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恨铁不成钢,让他的理想闪耀得如此高洁。
回想自己昨天用上洛夺位的利益来引诱他与自己结缘,上杉辉虎不禁羞红了脸。唯利是图的自己在他眼中,是怎样的丑陋不堪?
他是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仙男,心中满是对武家社会的责任感,而自己那些利益熏心,色迷心窍的话语,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上杉辉虎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真该逼他就范,也许这是唯一能得到佳人相伴的机会。
她有一种感觉,放他回去近幾,可能是自己这辈子犯下最大的错误,必将追悔莫及,悔恨终生。
这个少年,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是上天派来拯救武家乱世的天使。
众姬眼前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男神,斯波义银见一切顺利,暗自松了口气。
他先用危机堵住智慧者的嘴,再用利益蒙住贪婪者的眼,最后用大义满足所有人的虚荣心。为自己回归近幾,铺平了道路。
关东攻略有一个良好的开局,在场诸姬的担忧,无非是害怕京都事变会影响她们从关东攻略中得到好处。
斯波义银必须表现出有条不紊,智珠在握。小田原城下接过北条家的橄榄枝,不是因为京都事变的影响,而是关东攻略的需要。
用精湛的表演征服了在场诸姬之后,义银终于拿到了回归近幾的路票。
他侧身看向上杉辉虎,眼中带有一丝愧疚。今天他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最大的原因是上杉辉虎站在了他这边。
随着这两年一场场胜利叠加,斯波义银的威望在越后如日中天。
真正能否定他决策的,唯有一手将府中长尾家转化为山内上杉家,大举南下关东平原,所向披靡的上杉辉虎。
在上杉辉虎沉默的当口,上杉家臣团虽然心存疑虑,却只敢把直江兼续这个小辈踢出来质疑。
直江兼续自己底气不足,怎么和不怒自威的斯波义银斗?问几句应景的场面话,她就萎了。
想到上杉辉虎对自己一片真情,义银不禁脸红。即便在武家政治中摸爬滚打到漆黑,脸厚得刀枪不入,义银的良心还是难免不安。
上杉辉虎不知道义银所思所想,她看到心上人对自己脸红,心中泛起一阵甜美,算你还有良心。
她笑着说道。
“谦信公说的有理,天下不可能一直乱下去,终究是要归于秩序。
我等武家安享武家栋梁给予的一切,就有义务为幕府将军复仇,为天下大义发声。
待天下回归安宁,我等功业也会流传后世,为万代子孙敬仰。”
上杉辉虎说的内容冠冕堂皇,但表情却是情意绵绵,让义银额角渗出汗来,又来这套?
他眼角扫过当场,在场诸姬看似不在意,眼神却是纷纷闪烁。
关东侍所一侧,山中幸盛低头不语,岛胜猛面无表情,真田信繁顺势打了个哈欠。
上杉家臣团一侧,柿崎景家与斋藤朝信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毛利景广正坐恭谨,色部胜长默默点头,好似只理解了字面意思。
石田三成和直江兼续下意识看向对方,目光接触又默默移开。
关东侍所与上杉家臣团的复杂关系,最尴尬的莫过于她们两个。奉行众是双方最紧密的部分,关系好坏都是她们倒霉。
关系太好,她们不得不紧密联系政务商务,关系转坏,她们总不能直接翻脸?顶着家中质疑的声音,交流的事情还是要做。
这就和后世的外交官一样,签约的是你,挨骂的是你,房子被烧的还是你。但这条约签不签?由不得你。
两个背锅侠一脸无奈,上面的斯波义银更是浑身难受。他拿上杉辉虎是真没办法,干脆板着脸继续说起正事。
“北条氏康想要我们退兵,空口白牙可不行。让她先解除玉绳城的警戒,放开通往镰仓的道路。”
义银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拉了回来,开始思索。
北条家面对越后大军的南下,布置了内外两条防线。
由北到南算起,外侧是以松山城,河越城,江户城一线的武藏防线。内侧是以津久井城,小机城,玉绳城一线的相模防线。
松山城与江户城的转向,让河越城变成孤城,大道寺盛昌守着城池不敢冒头。
越后大军这次是绕过河越城,从北方的松山城走相模原,直插小田原城。
相模防线北方的津久井城,是相模武藏两国西北部相连的山地带,城主内藤康行也参与了佐野领合战,狼狈逃回,早已吓破了胆。
她虽然没有选择背叛北条家,但死守城池不出,等于是把相模原通道让了出来。
而当地的有力武家,泷山城主大石久定背离北条家,投靠了上杉辉虎,成为越后大军的突破口。
通过松山城与泷山城当地武家支持,动员农兵运输物资,利用多摩川,相模川的水运,越后大军才得以直插小田原城。
而北条氏康的反应也很快,迅速将所有军力回缩小田原城,下令相模国内各支城死守不出。
虽然北条精锐大半折损在佐野领,但放弃城外村落的北条家凭借城墙,还是暂时稳住了局势,双方陷入围城的僵持。
面对北条氏康宣扬京都事变,武家应该团结一致,攻打三好逆贼的呼声。义银可以退兵,但北条家必须表示诚意。
相模防线的南部是玉绳城,防守的是镰仓地区。
斯波义银笑道。
“北条氏康如果真有诚意,就放开通往镰仓鹤冈八幡宫的通道,让上杉殿下去完成关东管领的继位仪式。”
上杉辉虎抬了抬眉毛,有些明白过来。
“谦信公的意思,是要剥夺北条氏康关东管领的名分?”
义银摇摇头,说道。
“关东体系延续两百年,关东管领一向是由上杉家世袭。
镰仓殿授予北条氏康关东管领,本就是乱命,又有什么剥夺的意义?
我要的是北条氏康让出镰仓的道路,让你完成关东管领的继承仪式。最后,让北条氏康献上太刀。”
上杉辉虎一拍手,叹道。
“妙。”
北条氏康在关东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灭亡了两上杉家,傀儡了关东将军,掀翻了整个关东体系。
她把足利义氏推上关东将军宝座,然后借她的口认命自己为关东管领,重建了北条家的关东体系。
在政治上,新体系已经替代旧体系,之后只需要慢慢蚕食关八州之地即可。
关东各国武家是以地方对抗中央,在大义上低了一头。不论里见家,还是佐竹家,这些大名在地方上都有不肯听话的刺头存在。
北条家完全可以利用关东体系的名义,给予地方刺头援助,对抗地方大名,帮自己扩大影响力。
在上杉辉虎南下之前,宇都宫,佐竹,里见这些地方大名,已经吃够了北条家扶持地方武家折腾她们的苦头。
这次趁着佐野领合战北条大败,各家也是借题发挥,都在清理自己范围内的刺头。
而上杉辉虎与北条氏康的矛盾更加激烈,双方是两个中央之争。谁拿到正统名分,就有了压制整个关东的政治优势。
十万大军回转,并不是拿不下玉绳城。但北条氏康主动退让,放关东联军过去,政治意义不一样。
上杉辉虎手上已经有了足利义氏这位关东将军,又有簗田晴助这位武家奏者主持继位仪式。
一旦她完成关东管领的整套仪式,要求关东武家献上太刀表示祝贺,北条氏康献不献?
被剥夺的关东管领,和北条氏康主动放弃新体系,是不一样的。
如果是被剥夺,北条氏康可以不承认上杉辉虎的旧体系,随时能再开一局。
但如果她根据武家传统,向新的关东管领献上太刀,就由不得她不认账。
武家重礼,你北条家献上太刀就成为了这个关东体系的一份子,令起炉灶就是叛逆。
有本事你北条家一辈子强横,只要敢露出颓势,无数武家就敢垂涎你的地盘,要你的命。
这时候都不能称之为下克上,因为你是叛逆,这叫拨乱反正。
名分这东西,强势之时是锦上添花,到弱势之时就是生死之别。你强你牛b,但你弱了,就只好讲讲道理,谈谈名分。
斯波宗家衰败多年,织田家都没灭了她家。要不是织田信友脑子一抽举起屠刀,这个吉祥物织田家还得养下去,这就是名分的力量。
义银此举虽然没有让北条氏康付出什么实质的地盘物资,却是要了她经营多年的名分。
如果北条氏康接下,北条家就在关东体系中沦为地方大名,从此在名分上低杉辉虎一头,很多政治运作就不好弄了。
等到越后大军再次进攻,北条家内部想臣服的武家也没了顾忌。
向领导的领导低头,谋求体系内的新位置,这能叫投降吗?这叫调整工作岗位。
上杉辉虎很满意义银的对策。
北条家的精锐被打垮了,相模国被关东武家糟蹋得一塌糊涂,再主动献刀臣服,北条氏康还能掀起什么浪来?
待越后一方消化了这次的战果,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是北条家崩盘的时刻。
她笑道。
“就依谦信公所言,射信箭入城,让北条氏康派人来谈判。”
义银摇头道。
“十万大军在城下围堵,何须主动?
对外公布将军薨逝的消息,全军裹素,为公方大人遥望致哀。北条氏康看见,自然会派人前来参与致哀。”
上杉辉虎点点头,说道。
“就这么办。”
一场越后武家内部的评议结束,斯波义银与上杉辉虎召开全军军议,将三好弑君大逆之事,公之于众。
之后,全军裹素,哭声震天。小田原城下十万大军为足利将军之死,悲痛欲绝。
河内源氏嫡流统御武家数百年,足利幕府占据天下二百年,足利将军乃是全天下武家的母亲。
为臣者,忠。为女者,孝。所有武家都必须哭得稀里哗啦,不然就是不忠不孝的垃圾。
义银愣愣看着慢慢挂起的白幡,望着伏地痛哭的一众姬武士,心底浮起一阵悲伤。
从昨晚接到消息开始,义银一直忙着弥合与上杉辉虎的分歧,清理崩盘的旧战略,规划未来的新战略。
等一切尘埃落地,他才有时间静下心,重拾个人的情感惆怅。
那个女人死了,那个傲娇的女人,她真的死了。有诸多手段可以胁迫,最后却傲娇得放义银离开近幾。
想要整肃幕府,证明自己,最后抱得美人归的那个傻子。。她怎么就死了呢?
义银仰着头,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真是个蠢女人,我一直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你其实不必搞这么多事,当初大御台所已经把我逼到了死角,你怎么就这么蠢呢?
明明可以好好活着,当你尊贵的天下之主,足利义辉,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人死如灯灭,我欠你的,再也没有机会还给你了,你知不知道?
义银缓缓低下昂起的头,扫了眼身边的上杉辉虎,她的脸上满是关怀,让义银嘴中一阵发苦发涩。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就是在利用你们,傻瓜,总有一天你也会看清我的真面目,你会后悔的。
义银脑海中浮现起上杉辉虎的爽朗笑容,还有那句我从不后悔。
眼前关怀面容的上杉辉虎,与脑海中坚定不移的上杉辉虎融合在一起,气得义银恨恨瞪了她一眼。
上杉辉虎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心上人,尴尬揉了揉鼻子,转开了视线。
义银叹了口气,自知理亏,也低头不再说话。
两人不经意间的一段交流,被在场关注他们的姬武士们默默看在眼里,有暗骂狗男女的,有暧昧偷笑的,还有一些人心思更复杂。
关东侍所一侧,山中幸盛愣愣看着义银,岛胜猛缓缓闭上眼帘,而真田信繁一直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致哀之时,又有几人真在缅怀足利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