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翎钧的打算,她该于数日后,去往周庄沈家待嫁,并于送嫁一路,散发抑制蝗疫的药粉,以于百姓中传扬美名,多几分,在燕京的安身立命本钱。
对此,柳轻心虽心有排斥,认为这般做,有失仁德,却不得不承认,翎钧的这谋划,的的确,是为了她好的。
自古,升米恩,斗米仇。
无私为民,全不给自己留生路活路的人,又有几个,是当真能得好下场的,孝恪太后,不就是个最好例子?
美名这种东西,饥不可食,寒不能衣,除了能被人挂在嘴上,于那好人死后哀叹悼念,便再也没了旁的用途。
需知,世道人心,但凡是生于凡俗,食世间烟火的人,便没几个,是愿意舍自己的命,换旁人安好的,除非,是另有所图。
就像前世,她舍命拉了张旭坠崖赴死,不也是为了,让他不要再为祸世间,损她恩师英明?
她从不是个无私的人。
也从不是个不怕死的。
只是,于她而言,她恩师的英明,远较生死重要罢了!
“给外公写封信。”
“告诉他老人家,使人,给我准备这些药材。”
“这些药材,是要用来做消除蝗疫的药粉,于送嫁路上分发的,需多准备些。”
对沈家老爷子,这身体原主的外公,柳轻心是满含愧疚和纠结的。
然,受人桃李,报人美玉,她既是已经享受了,对方的厚待和庇护,便没道理,不对其感恩戴德,真心尽孝。
不知是不是这身体的原主,有过于强烈的执念存留,她近些时日,已是越来越多的,记起“前尘旧事”,并因此而对一些人,有了新的看法和理解,只是,她并不糊涂,至少,在一些“是非”面前,分得清,她该如何决断,才是妥当。
比如,沈鸿雪。
比如,翎钧。
“你叫沈轻心。”
“该称他祖父,才是妥当。”
沈鸿雪的眸子,本能的暗了一下。
他垂下眼睑,用极低的,带着无奈和不舍的口气,教训了柳轻心两句,然后,才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你马上就要以正妃身份,嫁给三皇子为妻。”
“皇宫内苑里的腌臜,远胜你如今所处,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我拼尽所有,也鞭长难及。”
“以后,类似的错,不可再出。”
说罢,沈鸿雪沉默了片刻。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了,忙又补充了一句,“旁人兴许会变,沈鸿雪,永远都是沈鸿雪,至少,在待你的心上,永远都是。”
“今日的柳轻心,已不是昨日的那个,你又何必,这般执着,如此为难自己。”
有的话能说。
有的事能做。
但有些秘密,总是知道的人越少,惹祸上身的可能越小。
柳轻心不是个鲁莽的人,至少,在听了顾落尘的劝诫之后,她已然明白,她的真正身世,不可为外人知晓。
至于翎钧。
或许,作为他的“旧友”和“长辈”,顾落尘已经把这事儿,告诉给了他知道。
可既然,他没有跟她问起,她便没必要,在尚未准备好,跟他解释之前,率先提起。
根据她近些时日,日趋清晰的“记忆”来看,在她将重伤的他“捡回”良医坊之前,他跟这身体的原主,就是认识的,不,应该说,是熟识的,只是,到底有多熟识,她仍无法推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若无法记起,这身体原主与翎钧的纠葛……
那便还是待将来某日,她能坦然地跟翎钧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世之时,再跟他问起此事罢。
至于沈鸿雪。
她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
这样,沈鸿雪就不用为这身体原主的死而愧疚,她也不用冒险,被人当做是,夺舍附身的妖物烧死。
可以算是,嗯,各有所益。
“不管你变成什么。”
“化魔。”
“为妖。”
“成孽。”
“在我心里,你,总是你。”
“那些不好的事,忘了就忘了,没必要纠结。”
沈鸿雪缩在衣袖里的手,轻轻地攥紧了一下。
他想像以前那样,将柳轻心额角的乱发理至耳后,却在手臂刚刚有了要抬起的动作之时,勉力压下了冲动。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从他没有反抗家里决定,没有为了与她相守,不惜抛却一切开始,他便已失去她了。
翎钧是个疯子。
不顾礼法道德。
甚至,连脸面,都可以践踏脚下,只为能与她相守。
就这一点而言,他,的确输的心服口服。
“瞧你说的。”
“我还能当真有一天,成了噬骨食肉的妖怪不成。”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并没有这个意思。
但有些事儿,太过认真,反会让人心里不舒服。
她笑着撇了下唇瓣,与沈鸿雪错开目光,看向了德水轩前堂里,正手舞足蹈的,与几个绣娘玩闹的小宝,眸子里,满含温柔。
这小家伙,长的可真快。
刚生下来那会儿,皱皱巴巴的,一副不好养活样子。
这会儿长开了,可真是越发像张旭小时候了。
尤其是那双,泛着精光的眸子,简直是与那小子,刚被他们师父收养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私心,她都打算,把小宝教化成一个,能接她衣钵的人。
这一点,她尚未跟翎钧商议。
但她相信,翎钧没理由和立场拒绝。
“小宝很聪明。”
“像极了你第一次,被姑姑带来沈家的时候。”
目光随着柳轻心的目光漂移,沈鸿雪便瞧见了于人群里,被众星捧月的小宝。
他的神色,凝滞了片刻,昔年之景,也像是蓦地涌上心头,连眸底,都泛出了薄薄的红。
沉默。
令人本能的,屏住呼吸的沉默。
窗外前堂,弥漫着欢声笑语,一窗之隔的屋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沈鸿雪发出了一声,浅淡的叹息。
那叹息,满含矛盾。
它带着一种,名为酸痛的纠结,又掺了明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了寄托的欢喜。
让人只是听着,就会觉得,别扭的厉害。
“小宝,长得像我么?”
在许多时候,转移话题,都是缓解尴尬的,行之有效方式。
听沈鸿雪提起小宝,柳轻心忙顺势爬杆,把话题引向了小宝。
这个时代的镜子,还是铜制,不能像未来镜子般,清晰的还原人的样貌,所以,她虽是有过几次“照镜子”的经历,却也只是“走个样子”,并未当真瞧清楚,这被认为是天人之姿的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以及,小宝,到底是不是跟她相像。
初生的孩童,总是会与自己的父母相像,虽然,也不乏有一些,会在成长过程中,慢慢的与扶养他,与他日夜相处的人相像的,但那终究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非数月之功。
小宝不像哱承恩,一丝一毫都不像。
既然不像哱承恩,那便应该,是像她这个当娘的才是。
沈鸿雪说的这话,应该不是客套。
柳轻心这般想着,便本能的伸手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心中暗衬,古人的审美,竟是有这么扭曲么?
竟是觉得这种,脸圆的跟盆儿似的人,叫做好看?
不对啊,凭着良心说,这脸摸起来,也不是很圆呐,怎么会跟小宝那……
“我是说,眉眼里的神采像。”
做商人的,尤其,还是沈鸿雪这种,年纪轻轻就凭着天赋和应变,淘到了属于自己“金山”的商人,怎可能不擅长察言观色?
见柳轻心伸手摸自己的脸,又眉头紧拧,一副纠结模样,他顿时便明白了,她是在想些什么,唇角不禁微扬,笑着,跟她补充了一句,让她宽心的解释。
虽然,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可她刚才的那举动,却是与她之前时候,被长辈们逗笑,说她胖了,丑了的时候,如出一辙。
这让沈鸿雪觉得很是亲切,或者说,只是瞧着,就心生喜悦。
“小孩子家家,除了吃喝睡玩,就是撒娇胡闹,哪来什么神采。”
沈鸿雪的笑,让她觉得,自己心里升起了某种异样,温柔里,添了一丝甜蜜和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