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最难猜度帝王心。
麦子公公原本以为,他是最了解隆庆皇帝的人,隆庆皇帝,也从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
然这次,隆庆皇帝却让他当真明白了,自己近些时候的自以为是,是有多么可笑。
被三皇子朱翎钧气得吐血,醒来后,隆庆皇帝张口第一句话,是要李妃来他身边伺候,第二句话,是御书房里发生的事,不得有第四人知晓,第三句话,是御医一律不准离开寝殿,“闲杂人等”非有口谕不见。
若非隆庆皇帝于禁闭了御医两日后,召姜如松觐见,问询宁夏境内兵将是否安排妥当时没有避他,他怕是,到死都不可能知道,隆庆皇帝对“放任”御林军里的某人泄密,致宁夏哱家劫掠沈家送嫁队伍这事儿,还有其他安排。
“谁还没个年轻气盛时候呢?”
“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也胆大包天的跟我母妃置气,喊着非你不娶么?”
没能得自己希冀的结果,隆庆皇帝轻叹了口气,把目光,又转回了李妃脸上,唇角含笑,仿佛,是忆起了过往。
“人啊,总是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的。”
“就像当年,母妃为了让我少走弯路,而拿你性命来威胁我,让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一样。”
“现在,我才是明白,为人父母,要引自己最喜悦的孩子走上正途,到底要经历多少纠结,面对多少惆怅,才能得偿所愿。”
说罢,隆庆皇帝翻了个身,孩子般的蜷缩起了身子,语带委屈的,跟李妃抱怨了起来。
“那混小子,现在该是恨死我了。”
“倘以后,都不肯来见我了,可怎么办呢……”
伸手,帮隆庆皇帝轻抚后背,李妃的眸子里,尽是温柔。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片宁静的海,博大的能容下万物。
“瞧你说的,父子哪有隔夜仇呢!”
“等那丫头平安回来,再为那丫头重新安排好身世,那混小子自然会想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他们两人绸缪……”
说到新的身世,李氏稍稍停顿了一下。
作为父亲,隆庆皇帝这一国之君,其实是有些做的过了。
他终究,还是要比曾经的杜康妃,确切的说,是孝恪太后,对自己喜爱的孩子,更很多了几分心软。
这于他和翎钧保持亲密关系,是有益的,可对翎钧的将来,却并无太多好处,除非,翎钧的未来,只是个闲散王爷,不是坐上那个位子的孤家寡人。
那把椅子,光鲜而威严。
但只有切实坐上去的人,才会当真明白,与“万众俯首,八方来朝”一同到来的,是成为众矢之的寂寞和恐惧。
越在乎,越想保护,就要表现的越漫不经心,否则……
“那丫头,性子里带了锋芒,就像……”
隆庆皇帝没说,柳轻心的性子像谁,他轻轻的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右臂,遮住了自己紧闭的双眼。
有个人,是他一辈子都抹不去的痛。
曾几何时,他厌弃她,疏远她,放任别人伤害她,只盼能用她的血肉之躯,铸成壁垒,将他所爱的人藏匿起来。
却未料,数年伤害换来的,竟是那人的一往情深,是那人拼上性命才换来的,岁月静好,以及,后顾无忧。
他清楚的记得,她饮下毒酒,倒在他的怀里,弥留之际,附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
矛和盾,我都已为你留下。
他们,皆与你没有血缘之亲,勿需不舍。
这些年,他对李妙儿为他留下的“矛”和“盾”,极尽宠爱,并借着自己对李妙儿用情至深的幌子,将德平伯府扶植起来,以削弱五大公府日益膨胀的势力。
就像他期许的那样,世人皆当他宠爱长子,将一切瞩目,都凝到了朱翎釴身上的时候,朱翎钧,这当真得他喜悦的儿子,已然破开泥泞,长成了一棵无人能撼动的窜天良木。
“这世上,相像之人多如牛毛。”
“要紧的是,她是谁,而非她像谁。”
李妃显然知道,隆庆皇帝提到的人是谁。
她笑着摇了摇头,俯身,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薄吻。
李妙儿。
虽然,那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愿,但说到底,若不是为了护他们母子周全,隆庆皇帝也没必要,狠心将对他存了执念的那人拖下水来。
“我听闻,德平伯府有个嫡小姐,名唤李江雪的,这些年,一直对那混小子死缠烂打。”
“你说,倘我给她一个成全,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妙儿?”
将女子用作坚盾,是让许多人不齿的恶劣,尤其,是在大明朝。
提到李江雪的时候,隆庆皇帝的脸颊,泛起了一丝浅红,显然,他并不愿意从事这种卑劣,但为了翎钧,为了自己喜悦的儿子,他愿意舍弃一些脸面,甚至,美名。
“不会。”
李妃答得干脆,就像她早就知道,隆庆皇帝会有这样的想法。
“德平伯府,已今非昔比。”
“单只从年前,被那丫头使计化解的事儿,你还瞧不明白么?”
李妃并不知道,以贸易手段,压下了德平伯府蠢蠢欲动的人,是沈鸿雪。
在她想来,那个被摆在明面上,应对德平伯府怒火的男子,定只是个可以随时被舍弃的幌子。
毕竟,一个只在燕京住了那几日,就把几大武勋家族折腾的寝食难安,纷纷遣人来跟隆庆皇帝诉苦的女子,不善隐藏自己,才是不合情理,没有死忠,才是不合情理。
她一直在用“你”,而非“陛下”来称呼隆庆皇帝,这让一直候在御榻旁边,等着听吩咐的麦子公公,心里又“敞亮”了几分。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隆庆皇帝变了,言行举止,都不复少年时候,后来,日子久了,习惯了,便说服自己,道是身份不同所致。
然现在,亲睹了他跟李妃相处,才是明白,他,其实根本没变,不同的,只是多了一张给旁人看的脸谱,而他之前,也“恰巧”被放置在了“旁人”这个类别。
“也对。”
“现在的德平伯府,就像当年的五大公府。”
“是时候,再扶植一个家族起来,制衡他了。”
隆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在御榻上坐了,半点儿都不避讳李妃的,扳着手指,细数起了,有资格被扶植,能与现有势力抗衡,又不会“成长”太快的几个家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