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张行收到东线传来的讯息之前,东平郡,大河南岸的范县那里,就曾爆发过一场激烈的争论。
两位大头领对撤到东郡都不甘心,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一旦离开东平郡的范围,回到东郡,那历时大半年的东征将会彻底宣告失利,一切昔日所得将沦为泡影。
真的是泡影,到时候不光是财帛物资,连东三郡中获得的人才、士卒也会离散。
而且,回到了西线,实力大失的他们很可能会在帮中被徐世英、牛达那些人给压过去,丧失话语权。他们的战斗经历,他们的努力与辛苦,在西线的那些人面前,也将失去意义……后一个理由对雄伯南而言也是成立的。
一无所有的空头大头领程知理也反对,因为这离他的家乡越来越远了。
但是,尚怀志、翟谦这些次一级豪强出身的头领普遍性赞成,他们之前没吃到太多红利,现在想回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理所当然。
这种争执,之前在郓城已经发生过一次,而上一次是左翼大龙头李枢的力挽狂澜,但这一次,他却不免有些话语上的缺失。
理论上应该是因为他丢了郓城,导致了话语权缺失。
但实际上,整个东征队伍,何止是李枢,单通海、王叔勇、程知理哪个不是在齐郡老革的面前丢了地盘和军队?郓城当初能守,都是人家李大龙头坚持下来的,谁能笑话谁啊?
就连张行过来,怕是嘴上没人说,但还是有人心里冷笑——你只在西线守着,何曾碰过齐郡老革?
所以,李枢的沉默其实有两个意思,第一,他跟上次不一样了,这属于隐性表态……实际上,他的心思已经跑到了直接放弃大河以南所有根据地的地步了,遑论留不留;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军队士气低落到这个样子,局势又那么糟糕,根本不是这几个大头领想留就留的,局势会逼着这些人放弃。
果然,接下来几日,虽然郓城的齐鲁大军很奇怪的没有动弹,但雨水连绵的情况下,部队的士气日益衰落、守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县也导致补给也日渐艰难。
这种情况下,基层士卒和军官们的怨言越来越清晰,很多巨野泽与济北郡的零散义军甚至有直接逃散的意思。
于是乎,压力由下而上,迅速传递到了那些大头领那里,而当张善相、丁盛映、夏侯宁远、梁嘉定这些人全都在短短两三日内完成立场转变后,几位大头领也毫不犹豫的转变了立场。
这一波,这一波叫从善如流。
东线大军约两万五千余众,开始仓皇后撤。
这一天,正是五月二十日,也是张行接到最糟糕讯息的当日,巨野泽这边,难得没有下雨。
而此时,奇怪的事情再度发生了,和之前几日一样,郓城那里,依然没有派出任何追兵,反而是按兵不动,仿佛要放任黜龙军逃离一般……但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什么力有未逮,而是说,就在黜龙军上下陷入五月泥淖的时候,在军事取得了绝对成功的齐鲁官军,几乎也在同时陷入到了一场巨大的危机之中。
而且,这场危机不在外,而在内。
齐郡本土的樊氏兄弟以及贾务根等军中骨干,与张须果、张长恭、鱼白枚等外来大魏朝廷精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对抗与争执。
或者更准确一点,是樊氏兄弟和贾务根等齐郡本土骨干,一起向张须果反向发难。
事情表层的滥觞,其实要回归到当日张须果和鱼白枚突袭郓城那一战。
那一战,张须果和鱼白枚轻易得手,接下来的戏码,本该是和樊虎两面夹击,就在这郓城以东、以北,以梁山为核心,聚歼掉黜龙帮东征主力的,便是不能聚歼,也可以让没有立足妥当的黜龙军东线主力轻易残废一半。
可那一日,率领剩余主力部队在陆上交战的中郎将樊虎,在当面的单通海撤军后,居然直接选择了撤军,而且是径直往齐郡去了。
从黜龙军这边的角度来看,包括从绝大多数的官军角度来看,以及纯粹的路人视角来看,这个行为都是没有问题的。因为齐郡老窝被端了,这边既然一击得手,赶紧回去平叛才对。
但实际上,只有寥寥几位齐鲁官军的首脑才知道,樊虎是在知道郓城得手之前,便先行撤军的,张须果则是派出信使要求樊虎来郓城汇合时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然后整个人就懵了,懵的不比李枢那一刻强哪里去,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在接下来数日不得不独自面对着黜龙军东线主力的疯狂反扑。
樊虎这种作为,看你怎么定性了。
说句不好听的,说是临阵脱逃,说是背叛,那也没问题,真杀了也就是杀了的事情……但怎么可能呢?
杀了折回齐郡的樊虎,樊豹怎么说?这两个兄弟从一开始带进来的齐郡子弟兵怎么说?那些因为大军折返而兴奋的其他齐郡子弟兵又怎么说?如果让这些人知道樊虎是因为带他们回家平叛被军法处置的,这支成立了一年,战功赫赫的官军何去何从?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充分体现了战争的意外性与乱世中人心的不稳定性。
樊虎冒着五月的雨水与泥泞,顺着济水通道迅速回到齐郡后,齐郡上下简直措手不及,而当他率部直扑齐郡郡治城下后,城内的反贼左孝友居然降了。
而这个时候,随着郓城那边得手的消息传来,刚刚坐稳了屁股,收拾了大半个齐郡的樊虎又反过来有些畏惧和害怕了。最后,乃是张长恭趁着黜龙军退走的机会,带着张须果保证不追究的书信亲自往齐郡一行,半是强迫半是军令,带着樊虎即刻折返的。
此时,左孝友的一个重要余党,也就是那个从琅琊出兵进入齐郡的左姓盗匪首领,根本没有被镇压,甚至就待在齐郡东南的一个县城里没有动弹。
换言之,在黜龙帮失去郓城,陷入全面战略被动的同时,张须果这个大魏东境武装集团的行动,乃是以高层担心爆发冲突、哗变、叛逆为考量的一个过程,而非是以军事行动的成功性与彻底性来做考量的一个过程。
只不过,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似乎从军事上也说的过去而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得到了缓解。而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张须果夺取郓城而看到东境局势全面靖安希望的曹皇叔也派人来了,并将计划全盘托出。
其实,哪用托出来?
曹皇叔的战略根本是不言自明,张须果、韩引弓、屈突达三面围剿,只要三家在东郡或者济阴境内会师,那黜龙帮自然全线崩溃,四分五裂,某些人除了去当盲流也没别的路可走了。而之前最无法无天的东境也将彻底扭转局势。
与此同时,张须果部还将获得五千东都骁士作为补充,还将获得洛口仓、黎阳仓数不清的粮食和其他物资补充。张须果本人也将从东境行军总管领齐郡通守,改为领荥阳通守,并加一卫大将军。
曹皇叔太渴望获得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关西老革,以及这么一支善战的东境本土子弟兵了。他跟张须果真的是天作之合,属于政治、军事上的全面互补。
届时,加上韩引弓驻军潼关,屈突达驻军汲郡,莫说东都,整个大魏的局势都将发生一定程度的逆转。
哪怕是再没有什么战略眼光的人,也基本上能意识到,这个让张须果西进会师的战略意义到底有多重要。
局势回转到了一定程度,高层的军议已经无须瞒着许多降将了,所以这一日张须果设宴,其人之下,列坐了大约十七八人,都来听张大总管讲局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听着张须果略带兴奋的讲解,却都只是沉默不语,这让迫切需要支持的张须果陷入到了某种尴尬之中。
“既然大家都不说,我来说。”打破沉默的,赫然是已经喝得醉醺醺,但似乎刚才也并没有喝太多的樊豹。“张总管,我们过来是担心你在郓城被围了,现在回来把黜龙帮的人撵走了,不该再回齐郡收拾局面吗?怎么还要我们顶着这种天气往西走呢?”
“樊校尉,这是朝廷大计。”张须果耐着性子做解释。“要分得清轻重。”
“跟三征东夷一样的朝廷大计吗?”樊豹直接在座中一笑。
张须果微微一愣,当场语塞。
“樊老二。”鱼白枚此时终于看不下去,就在对面冷冷以对。“你装什么糊涂?张公哪里对不起你们樊氏了?你们兄弟本是一郡寻常的豪强,依仗着济水做些黑白不分的事情,如今一个是中郎将,一个是校尉,难道不该感念朝廷与张公的恩德吗?就因为自家寨子被落了一次,便没完了是吗?”
樊豹冷笑来看对方,便欲发作。
但樊虎抢在自家弟弟之前开了口:“鱼将军说的对,实际上,我樊虎也从未有一日忘了张公的恩德。”
鱼白枚还准备等下文呢,却发现对方仅此一言,便不再多语,整个人也是一时手足无措。
可与此同时,张须果反而严肃起来:“樊虎,朝廷的恩德也不能忘!”
“敢问张公,哪个朝廷的恩德不能忘?”坐在右侧首位的樊虎顿了一下,然后忽然扭头看向了自己的恩主。“江都还是东都?”
“上头的事情咱们没必要掺和。”张须果也愈发严肃以对。“总归是大魏的恩德。”
樊虎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这时候,众人已经听明白樊虎的意思,这支军队,本质上是张须果为首领招募、建立起来的齐鲁子弟兵,再加上张须果能打胜仗,能给手下人带来官职,并且实际上扩大这支军队的地盘和数量,大家自然愿意服从他。
至于什么朝廷大义,指望东境这里的人能对大魏朝廷感恩戴德,未免可笑。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没有张须果恰好在齐郡,樊氏兄弟不是如孟氏兄弟那般自家挑旗了,就是跟熟人程大郎一样,成黜龙帮的骨干了。
“樊将军。”戴着面具的张长恭也在稍作犹豫后,尝试进行解释与缓和,这对于他来讲,是一种很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别的我不懂,可只说利害,如果我们向西走,帮着东都打开大魏的局面,那使齐郡日后安稳也只是时间的事情;可若是我们回东面去,就算是一时安定了齐郡,可放任黜龙帮不管,他们迟早会再打回来,倒是齐郡还是要乱。”
樊虎似乎对张长恭比较忌惮,干脆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喝酒。
而之前被自家兄长压制住的樊豹则终于忍不住发怒了:“说到底,大魏的局面如何关我们齐郡子弟什么事?!便是要升官发财,也该先回去收拾好老家再去?”
张长恭为之一怔,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倒是鱼白枚,当场摔了杯子:“樊豹!你们兄弟一而再再而三在这里推辞,是不是还想再次违逆军令,自行处事?你以为上次你们兄弟能活下来,是总管不敢动你们?所以肆无忌惮了是不是?!”
事情扯到这里,在坐的所有人都凛然起来,因为那件事情太过于敏感了,而且大部分人都参与了其中。
果然,不等樊虎再行开口,樊豹早已经青筋显露,几乎是起身指着对方吼了出来:“姓鱼的!我们齐郡人起兵是要保卫家乡不受盗匪袭扰,从来都不是跟你们这些朝廷走狗去为什么大魏朝廷卖命的!”
“放肆!”
就在鱼白枚也要发怒的时候,樊虎也几乎要起身之时,张须果忽然一声怒吼,拍案而喝。“齐郡是朝廷的齐郡,这里全都是朝廷的官军!没人是朝廷走狗,都是朝廷栋梁!若是连这个都不服、都不认,便是敌非我!把樊豹拖下去,杖责二十!罢去校尉一职,降为队将!张长恭,你带他出去监刑!”
张长恭如得了主心骨一般,立即起身,就在席中将强壮的樊豹直接单手拖了出来,而樊豹根本不敢反抗,居然任由对方将自己拖了出去。
那样子,宛若一个成年人拎一个婴儿一般轻易。
片刻后,堂外行刑的声音响起,樊豹却只是一声不吭,而堂内座中其他所有人,或是目不斜视,或是正襟危坐,也都无声。
这个气氛,糟糕透了。
当此之时,张须果眯着眼睛看向了面无表情的樊虎,那个样子,既像是警告,又像是在恳求一样。
二十板子打完,樊豹还没有被拖进来,樊虎终于起身,趁着这个空当就在堂中下拜:“张总管。”
张须果叹了口气,肃然来对:“樊将军。”
“舍弟顽劣,下属桀骜,军心动荡,都是我的责任。”樊虎叩首以对。“还请张公谅解。”
“都是自家人,我怎么会不谅解呢?”张须果赶紧做答。
“张公的恩义,我们分毫没有忘记,但是军心涣散,人人想着东归,厌恶征战,也是实情,请张公给我三天时间,去说服属下,安抚军心,然后再行追西进。”樊虎继续叩首。
“阴雨不断,道路泥泞,物资艰难,本就要时间准备,我与你五日。”张须果如释重负,并速速四面来看。“对你们也是这个意思,都不要耽搁了。”
鱼白枚等人赶紧起身,却又在匆促中一分为二,齐郡本地人与降将纷纷仿效樊虎避席下拜,而鱼白枚等外来官吏却只是纷纷拱手……当然,意识到不妥后,张须果立即避席,亲自来扶樊虎,以作安抚。
当日宴饮,倒也算尽兴而归。
且说,张须果、李枢,乃至于稍早前的韩引弓、屈突达都已经有所决断和行动,张行也没有闲着,他在翌日,也就是五月廿一日中午便等到了白有思。
天虽然阴着,但白有思白日凌空而至,颇让济阴城内的黜龙帮上下一时震动。
二人在后院门内见面,根本来不及有多余言语,张行便将眼下形势和自己的一些判断汇总做了通报。
抱着长剑立在门槛内的白有思即刻会意:“三郎,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想法?”
“是。”张行坦然以对。“已经有了想法,但我要等你到,才能鼓足勇气去做决断,你来了,我就没必要用什么罗盘来问心了!”
“那玩意可以留着,等我们山穷水尽的时候拿来试试!”白有思言辞锋利。“而既然本就有想法,我又到了,你且做决断就是,你只说,你要做什么,又要我去做什么?”
“我要打一仗,不打一仗不甘心,我要你跟我一起打这一仗。”张行干脆以对。“但在这之前,我要你先走一遭芒砀山,告诉王振,我会给他每日传信,让他务必做好中长途支援的准备,随时准备支援……事情办妥了,直接去东线找我。”
“好。”白有思点点头。“小周被我带出了江都,正在骑马急速赶来,或许还能赶得上……我现在就去找王振,然后回来找你。”
说着,居然是未曾落座,便再度折身腾跃而去。
白有思既走,张行反而彻底宽慰,便也走出房门来到院中,却只在阴沉欲雨的天气下摆了一把椅子,然后便坐在原处等人。
果然,须臾片刻,被白有思惊动的魏玄定、贾越、阎庆、张金树等人率先抵达,后二者却被要求去喊人……济阴作为原定的西线核心卫戍点,本就有许多帮中核心成员在此,再加上许多之前从南面撤退后留在此地的所谓帮中骨干,林林总总不下百人,一时间蜂拥而来,将郡府后院挤得水泄不通。
甚至还有张大宣护法这样的闲人进来,却只是抱着怀远远来看。
“我意已决,不管如何,都要先接应东线诸位,防止他们撤退途中溃散,否则万事皆为虚妄。”张行环顾四面,只在座中不动,却是说出了一个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的话出来,因为之前几天的争论中,什么方案都被讨论过了。“与徐、牛两位以及各县各分舵下令,即刻倾力发兵向东,同时组织后勤转运,以作接应。”
可能的确是数日前战斗显得有些威势,也可能是更早之前一年的时间里靠着种种军民组织措施积攒了威信,此时张行说来,丝毫没有半点与周围人打商量的意思,这些黜龙帮西线骨干居然也都无话,反而俯首听令。
当然,还是有些技术性的问题需要澄清的。
“大龙头,济阴本地也要发兵向东吗?”魏道士谨慎来问。
“这是自然。”张行平静以对。“我亲自引兵,你负责转运后勤,咱们一起出发。”
魏玄定点点头,复又忍不住来问:“济阴这里要带多少人去?”
“全部。”张行回答干脆。
黜龙帮首席点点头,然后愣在当场。
而张行也继续下令:“所有人都去,这一次为以防万一,不再白衣仓促相对铁甲,所有有修为的人都要先领一副甲胄穿上,非令不得下甲,现在就去。”
说到最后,其人早已经站起身来,而此时头顶也再度开始落雨。
张大龙头看了看头顶,对着还在发愣的魏首席补充了一条:“打开库存,将之前从皇后那里拿来的丝绸,不拘好坏,尽数用刀劈了,给大家做个临时的披风,省得淋坏了甲胄。”
魏玄定只能应声。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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