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赢了一场,还不见好就收?这会儿看来,蒙古军的铁骑行动也受阻碍,为什么不趁机后退?”完颜从嘉疑惑地问道。
此前移剌楚材好不容易,才将这位殿下请到滨水的码头上。可这会儿他又回来了,只不过没靠近草甸,而是躲在一株大树后头,隔着稀疏林地远望战场。
几名士卒也跟了过来,左右翼护着完颜从嘉。有个士卒显然已经恼了,从身后取出一捆草绳,向移剌楚材做了个套圈勒紧的手势示意。
移剌楚材苦笑着连连摇头,毕竟升王殿下其人大有用处,用绳子捆扎可太过份了。
不得不说,完颜从嘉既然能被朝中势力看重,认为有资格取代完颜永济,绝非昏聩无能之辈。
至少,此人并没有厮杀经验,却敢于在战场边缘游荡观看,评点战局,而非全程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这份胆量,就比中都城里绝大部分的贵胄强了许多。
甚至比移剌楚材都强。
移剌楚材在中都看郭宁杀人的时候,可没完颜从嘉这么镇定。
然而女真贵人的勇敢,也就到此程度了。哪怕完颜从嘉亲眼看到郭宁攻杀了张炜的粮队和王府的扈从,深知郭宁绝非一般的武人,可他终究没法想象出,郭宁等人暴烈到了什么程度,勇猛到了什么程度。
对这个忽然纠合起来的武人集团,移剌楚材也是在慢慢了解的过程中。
昨天晚上,他和郭宁等人商议次日的应对策略。当时他便提出了,何必非要在这里与蒙古人正面交锋?
毕竟溃兵们在河北经营了许久,与各处的水贼、强盗、地头蛇都有交情。这数百里方圆的塘泊地带,乃是他们自由出没的主场。
既然成吉思汗率领的大军已经从别道南下,那稍稍退让,凭着地形掩护,尽量确保将士们的安全,不是最好么?
馈军河营地的留守兵力和将士家眷们,都已经在骆和尚和汪世显的带领下,前往隐蔽所在避难。那处隐蔽场所,还是郭宁早早经营出来的。既然他们都已经安全了,己方为什么还非要打一场?不是有些多余么?
结果,这番话出口,好些军官居然哄笑。
于是移剌楚材就明白了许多。
这些从漠南山后溃败到河北的将士们,经历过太多次的失败和崩溃,已经把一切可失去的都失去了。存留在他们身上的,只剩下了仇恨、绝望和无所顾忌。
而他们又得到了郭宁的引领。郭宁把自己的勇猛、狂妄的性格带到了军队里,与将士们本来的性格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
换了别的军队,在这时候会更多的权衡,会想办法避免战事,至少尽量控制战斗的规模。但郭宁本人和他的部下们,在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依然决定与敌人来一场硬仗。
两千骑又如何?
有什么蒙古贵胄带队又如何?
正如郭宁此前所说,打不了成吉思汗的本队,难道还打不了他派出的狗?
不必畏惧,不必犹疑,能打就打,能杀就杀,强兵悍将都是厮杀出来的!这样的世道里,武人若不敢厮杀,那还能活吗!
这支军队与他们的首领一样暴烈,一样凶悍!
所以移剌楚材可以断定,郭宁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既然鸭儿寨的地理条件已经在发挥作用,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继续痛击敌军!
“殿下不必操心。”移剌楚材淡淡地道:“这昌州郭宁,乃是徒单右丞看好的一头恶虎。今日殿下也正好可以见识见识,这恶虎的厉害!”
此时郭宁的身后,有个小军官下意识地问道:“以步克骑?咱们要克的,是轻骑还是重骑?”
郭宁哈哈一笑。
他昨日就说了,要打狠仗,要给蒙古人一记痛击。但很多普通将士大概没有想过,郭宁到底要打得多狠。
这会儿,将士们都该知道了,郭宁也想看看,漠南山后数十万大军的最后余部里头,是不是个个都够勇敢,有没有胆小的孬种在里面。
他返过身,在那军官的胸前甲胄捶了捶,铛铛作响。
“这时候,还和那些轻骑纠缠什么?”他厉声道:“我们要对付的,当然是蒙古军的重骑,是他们的中军主力!我们要把他们一口气打垮!就在今日,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为我们死在界壕内外的家人复仇!”
小军官吃了一惊,脸色瞬间变了。
郭宁似笑非笑地乜视着他。
那小军官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不过一时疑虑而已。郭宁身为主将,尚且亲自陷阵杀敌,将士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的动摇神情褪去了,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这笑容越来越明显,很快他就咧着嘴大笑起来。
“好!郎君,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为我们的家人复仇!”
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一旦被挖掘出来,就如火山喷发,不可遏制。顷刻间,一人言语,数人应和,数十人喧哗,数百人鼓噪:“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复仇!复仇!”
轰然声浪中,郭宁沉声言语,话语清晰:“兵分前中后三队。我率甲士们在最前,李霆次之,韩煊在后。每队间隔百五十步,我负责突阵,李二郎给我打起精神杀敌,两翼的蒙古轻骑若来骚扰,韩煊负责顶住!”
“遵命!”
边上的倪一早就在等着,听到郭宁发出号令,立即拔出军旗向前斜举,鼓声同时响起。
整支千人队一齐迈步,踏过深草,踏过泥泞,向着蒙古军的中军前进。
郭宁和他的精锐甲士们走在最前。
他本人勇力非凡,喜爱亲自冲锋陷阵,身边的甲士们,自然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方才与蒙古轻骑厮杀一场,折损了三四十,剩下百余人下马步战,依旧堪为先锋。
当甲士们排成紧密队列逼近的时候,陷在泥泞地面的蒙古人开始焦急。
虽说几个千户都以俘虏和脱籍的奴隶为主,但拖雷安置在中军的披甲精锐,大都是出自于五大兀鲁思的蒙古本族战士。这些蒙古战士从各千户、百户抽调出来,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十夫长,其余的也都是好手。
他们个个都久经沙场,缴获丰富,所以人人披甲。其中铁甲占了较大比例,许多人除了刀、枪、弓箭以外,还带着铁棒、铁斧等破甲用的重武器。他们的骑术更是高明,人在马上,宛如入水蛟龙,足以翻江倒海。
他们催马前行的时候,人和马都从容自如,所有人间隔分明,而又如一个整体。这是长期的围猎、放牧外加无数次实战锤炼出的本能。凭着这种骑马作战的本能,十名蒙古骑兵足以当得金军百名,而一百名蒙古骑兵的攻势,金军便是万人结阵,也应付艰难。
然则,这深草下头,稀烂的地面是怎么回事?还有眼睛看不出的泥潭,一脚下去,足有一尺深!我的战马被陷住了!
蒙古草原上也有海子、湖泊。但那些地方再怎么湿润,终究不似河北塘泊深处。这可是当年宋国为了抵御契丹,专门制造出的水网地带;尤其这一带更是核心区域,地形唯恐不复杂,对骑兵的限制唯恐不到位!
起初少量战马陷入泥泞的时候,蒙古骑兵还不在乎。但他们愈往前,战马受限于这可恶地形的越多,而原本用以临阵的队列,忽然就松散得不成样子了!
娘的,后头的贵人在吹骨哨呢,吹得还很急?听这意思,是在要我们退出这片泥沼地,重新集结?那是四王子的命令,就算有刀山火海,也该坚定执行的。
可是,我的好马拔不出腿啊!
可恶,我怎么能抛下我的马?
马儿马儿,你倒是用力啊?我来助你!
对蒙古骑兵来说,战马不止是畜力,也是财产,是伙伴,是亲人。战马被陷,便是伙伴、亲人被陷。后头四王子的号令再急,他们一时间哪里舍得?
正作没奈何的时候,前方一片杀声轰然而起。
蒙古骑士们十分愤怒。他们中反应快的,便直接下马抽刀,预备步战。也有人骑在马上,纷纷开弓向金军杀来的方向乱射。这些精锐之士所用的,都是这几年沙场缴获来的强弓,几乎一瞬间,整个战场都响起了弓弦弹动的崩崩声。
“继续前进,顶住!”郭宁沉声发令:“向前二十步还射。”
蒙古人的箭矢带着嗡嗡声,从空中掉落下来。
甲士们稍稍聚拢,有力气大的,往斜上方托举起整块的木板。箭矢打在木板上,犹如急雨。
那木板,便是从马车上拆下来的车厢板。甲士们适才快速前进,偶尔遇到泥塘阻路,直接把车厢板投在地上,随即大步踏过。剩下几块,正好当盾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