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祐二年。元旦。
女真人本来没有历法,也不庆年纪岁,纵有节庆,多按辽俗。直到建国前夕,许多女真人说到自家年纪,也只能盘算着,曾见草青几度。入主域中以后,渐染华风,百载至今,举凡元旦、上元、中和、立春等,都是极受重视的节日。
元旦这一天,乃元正启祚,品物咸新之时,皇帝要升御座受群臣朝拜,随后外国使者入见、曲宴、朝辞。民间也有热热闹闹的庆祝。
今日是完颜珣登基以后的第一个元旦,他也希望,这个元旦能像以前一样壮丽繁华,彰显大国之盛。
可惜做不到,今年什么都没有,没有仪式,没有庆典,没有外国的庆贺使者,君臣就只正常办公。
往年灯火通明,金吾不禁的中都城,这会儿非常寂静。
完颜珣站在蓬莱阁上,只见城墙上的灯火通明,有兵卒往来巡逻。蒙古骑兵可不会计较什么年节,这几日里照旧袭扰。因为西山大营和城北金口大营都丢了,所以通玄门和彰义门两个方向都非常吃紧,城头的灯火也格外稠密。
城外某处也有火光腾起,约莫是哪个村子被蒙古骑兵纵火烧毁了。
大安三年的时候,蒙古军就来过一次,没能攻下中都,退走了。去年以来,蒙古军兵薄城下四个多月,但依然拿不下城池,所以城里的官员们,倒未必有多么紧张。完颜珣听得清楚,那些距离皇城较近的府邸中,依然有歌舞酒宴,乃至丝竹管弦之声。
普通的百姓们当然就要苦一些了。
中都城本来就有数十万人口,这数月来从周边各地逃亡而来的,也不下数十万人。朝廷根本没法收容他们,寺庙宫观也安置不了那么多。很多人便只能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
天气很寒冷,他们挤挤挨挨地簇拥作一堆一堆。完颜珣看得到他们黑色的声音,也听得到他们在刺骨寒风中哭泣着、呻吟着、抱怨着。好在,警巡院的差役、威捷军的士卒一直在巡逻。
差役和士卒们巡逻到的地方,难民们就会止住哭泣,竭力蜷缩起来,不引起注意。自从入冬以来,起初朝廷还会放赈,但后来粮食越来越紧张,以至于白金三斤不能易米三升,放赈也就停止了。这一来,每天都有上百名乃至数百名的难民被冻饿而死。差役和士卒们到处巡逻,会把已经死掉的的人拖到南门外的乱葬岗扔掉。
有些百姓估计着自己快死了,会主动向差役们恳求,请他们费一点力气。也有人还不想死,于是就尽量把身形蜷缩得小点,不要引起注意。
完颜珣面无表情地目睹这一幕,转身从蓬莱阁下来。
本来想着看中都景色,却不曾想见到了这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看过也就罢了。
其实完颜珣今天心情很不错,因为他一直以来推动的请和、迁都两项方略,终于有了实现的希望。
此前几名朝堂重臣,对此都不赞同,甚至压制着完颜珣,不让这讨论释放到外界。但今天上午,原本坚决反对的左丞相兼平章政事徒单镒,竟然稍稍松了口。他提出,不妨派一位皇子,先去南京开封府探一探路,看一看环境,再做决定。
这是理所当然的。皇帝玉辇,岂是能轻易动的?真要出发,总得有人打前站。而只要有人打过了前站,南京开封府的优劣就可以拿出来讨论讨论了。
所以完颜珣大大夸赞了徒单镒,立即同意了他的完整提议。
他希望由遂王领人去办这件事。
可以!
他希望给遂王一個南京留守的职务,稍稍整合南京的军政。
没问题!
他希望调派一批年轻官吏跟随遂王,以便照应沿途所需。
应该的!
徒单镒既然作出了让步,完颜珣身为皇者,自然也该展现兼听的气度。这老儿毕竟是执政手段纯熟的官员,这些琐碎的事情,听他的总没错。
何况,完颜珣这个皇帝,上台就很仓促,他身边的一批亲信比如兀颜畏可之流,又在河北被郭宁杀了。即位以后,他在朝中始终没能真正拉拢到可靠的羽翼,于是也没法无视诸多重臣的权威。
完颜珣在当上皇帝之前,非常鄙视前代的皇帝完颜永济,觉得是这蠢物执政无方,才使局面颓败如此。等到自己坐上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座位,他才发觉,好像有点苛责完颜永济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金国沉疴缠身,上上下下都已经烂透了,就算皇帝想要励精图治,身在罗网之中,难免处处遭受掣肘。
这阵子,完颜珣大大加强了殿前司下属的近侍局,以当年潜邸旧人为近侍,不止监察百官,也探访民情、军情。他希望以这个心腹机构来压制人心散乱的尚书省和六部,进而把军政各项的千头万绪的事务汇总捏合起来。
所以,慢慢来。
那几个重臣都以为,自己想要迁都南京,是因为畏惧蒙古人。其实他们错了,蒙古军再怎么强盛,始终都拿不下中都坚城,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正是那些十几年、几十年如一日控制朝局的重臣!
完颜珣身在中都一天,便只能受他们压制一天。所以,必须断然迁都!
到了开封府以后,整个朝廷便形同另起炉灶。到那时,群臣的掣肘必然会少些,近侍局的人也有了发挥的余地,而皇帝的权威,才能得以伸张!
一面这么想着,完颜珣一面往仁政殿去。
蓬莱阁是座水阁,往仁政殿方向要经过一座精致拱桥。完颜珣扶着拱桥的青竹栏杆,走到半途,忽然止步。
后头有个捧着香炉的小内侍一不注意,蹭到了完颜珣的袍脚,连忙跪倒。
完颜珣看也不看他,只茫然地皱了皱眉头。
嗯?
哪里不对?
他想了想适才自己的盘算,好像甚是妥帖,没什么问题啊?
再想一遍,依然没问题。眼下最大的难题,就在于群臣掣肘,以致皇帝治军治政,都不能如臂使指。而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迁都。只消到了南京开封府,整个朝廷便形同……嗯?
另起炉灶?
完颜珣颇通汉家的史书文学,此时心念电转,也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南朝宋国的旧事。当日宋人的皇帝被大金兵马包围在开封,旦夕可下,而康王赵构孤身在外,却辗转相州、东平、济州等地,自拥势力,最后因为父兄被俘,他自家反而成了皇帝。
完颜珣倒抽一口冷气。
转眼之间,他又想到了很多例子,有晋时司马睿于大晋之中置小晋的故事;有大金开国之初,几乎架空朝廷的都元帅府;有海陵王南征之时,猝然翻脸的东京留守。
另起炉灶?
谁想另起炉灶?谁在另起炉灶?另起谁的炉灶?
他忽然出了身汗,猛然加快了脚步,匆匆奔回仁政殿。抬手招来一名近侍:“今日与徒单丞相说起的那些诏书和任命……”
这近侍名叫庆山奴,素来得力的,连忙殷勤上来,向皇帝解释,某件事已经用印成文;某件事,发到了某处官署;某件事已经交到了某人手里,副册都已经返回大睦亲府或者吏部存档了。
好嘛,这才几个时辰?那么多官署,全办完了?我怎么不知道大金国的朝廷官员们励精图治到了这种程度?
完颜珣连连冷笑:“如何办得这般快法?不讲规矩的吗?”
庆山奴看看皇帝脸色,低声道:“徒单老丞相亲自出面,全程盯着,谁敢耽搁?所到之处,官员们无不奉承,俱都是十万火急。”
完颜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然后再恢复正常:“也是。”
徒单镒的行为,很可疑。这件事有蹊跷。
好在徒单镒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得打着遂王的旗号。守绪这孩子性格闷了点,却不是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之人。有些事,我当面和守绪分说明白便是,正好提醒他,不要轻易被他人算计。
“召遂王立即来见,现在就去。”他沉声道。
庆山奴连忙奔出去了。
完颜珣没心思再看文书,起身背着手,在桌案前来回走着。
走了一阵,他觉得心里憋闷的慌,简直像是有一口血要吐出来,便让宫女们把殿门打开通风。
约莫过了两刻,庆山奴回来了。完颜珣看看他身后,没见遂王的身影。
“怎么?遂王呢?”完颜珣厉声问道。
庆山奴噗通一声跪倒,用力磕头。
一边磕头,他一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完颜珣压根没听。看庆山奴的模样,足够他能猜到发生什么了。他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样,甚至有些绝望。这么大的事,需要无数的环节,无数的人共同推动。而他们就这么办成了,抢在皇帝想清楚之前,办成了,而且还办得那么坦然!
这个孽子!蠢货!
这帮奸臣!恶贼!
这个狗日的世道!
宫殿外忽然起了风,呼呼地穿过轩敞的殿堂,把许多灯盏一下子吹灭了。宫女们想要进来点灯,见庆山奴咚咚地磕头出血,竟不敢入来。
完颜珣就站在黑暗之中瑟瑟发抖,却不说话,也不动。
贞祐二年三月,大金国遂王完颜守绪自海道入山东,又潜越杨安儿叛贼的控制区域,历经艰难,到达了南京开封府。
完颜守绪随即就任南京留守,以行省统领河南统军司、南京路按察使司、转运使司,并行文陕西各路、山东各路。
由此,世人皆知大金国为了应对蒙古军的威胁,主动把疆域两分。而大金皇帝完颜珣,以天子守国门,不惜身当矢石,军民百姓闻此尚武勇烈之风,无不赞叹踊跃。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