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在车夫的目送之下,来到一大片滩涂上,他正在大声地与打着赤脚在滩涂上围圩赶海之人打招呼,那些人听见声音,只是望了望他,并不答话。
柳永走到围堰之上,就近问一个老者道:“我能下来一起劳动吗?”。
老者用惊奇的月光打量着他,一种蔑视之情浮现在脸上,然后毫无笑容地道:“读书人吧,一袭青衫,细皮嫩肉的,何必自讨苦吃!”
老者之言,使那些劳作之人纷纷发话,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人道:“你看看人家,命与命就是不同,再看看我,才知道什么叫命苦、命贱!”
一个中年妇女来到柳永跟前,一副挑衅模样:“人模狗样的东西,小白脸,汝敢娶老娘回家养着,还是敢认老娘,接回家供养起来!”她说着,将一双手伸向柳永。
那中年妇女,古铜色的脸色,松树皮似的皮肤,疙里疙瘩的手掌,说起话来粗俗而野性十足的言语,哪里还有半点女人的优雅,女人的温柔,称之为男人婆在恰当不过了。
没想到那男人婆粗野的声音传来:“回去问问你妈,认不认我这样的姐妹?”
此话让大部分煮盐之人放声大笑,他们的笑让柳永非常非常难过。而离得远远的车夫,只听见这里的笑声,满以为打开了局面,他放马自由自在地啃着草,满面笑容地赶了过来,谬奖道:“新科官人厉害。果然打开了局面!”
可话刚刚说完,发现柳永脸色难看,知道事情不妙,他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面朝一边,有意躲避着那份妄言的尴尬。
此时,该轮到车夫领教那中年妇女的厉害了:“一看你就是狗一般的人,那位秀才不认老娘,想必汝之老娘也如吾等一般,认了去吧。免得老娘受苦!”
车夫听着她叫柳永为秀才,别的话也不再专注,待中年妇女闭嘴时,便更正道:“此乃新科柳进士,正去余杭县赴任!”
那中年妇人仿佛以牙还牙似地追问车夫道:“他不认老娘,莫非汝亦不认!汝乃乖儿子,还是狼心狗肺的龟孙子,认也不认!”
车夫正想与之理论,柳永举手阻止了他。
那中年妇女道:“尔等可曾见过如我这般年纪的女人还要抛头露面。还要为一家人的生计劳碌,男人真是没用,养不活一家人,还要老娘受苦!”
那个老者友善地解释道:“官爷不必介怀。男人煮盐已经算是命苦,而女人更是苦中之苦,她们言语带刺,性格泼辣。还望谅解!”
那中年妇女的确毒舌:“既然是我余杭之父母官,就不必求他谅解,谅解又不能当饭吃。还是少输征吧,给煮盐人留条活路,放大家一条生路,何苦鸡脚杆上刮油,小蚊子身上取胆,逼得大家活不解气,死不咽气!”
柳永简直听呆了,他终于找到了刚才那群煮盐人不愿帮助他推车的原因了,找到了失去善意不相信任何人的根源了。他的心隐隐作痛,他深感困难重重,深感任重而道远!
他也清楚地了解到,小王爷、领头阿宫、老阿哥和女官等人都说过类似的话,盐业乃国之经济命脉,乃充实国库的重要来源,想必赋税太重,影响到了民生,也许实施了与民争利的措施,影响到了官与民的关系。
柳永决定与他们交谈下去,履职便从此时开始。
柳永安抚好车夫的情绪,让他耐心等待,不必急于赶路,这便是公事,耽误不得。同时,将车上行李托付于车夫,让他谨慎小心。
殊不知,柳永此话让煮盐之人听了去,他们吵闹起来,群情还特别激愤,便针对他的话,都围将过来,其架势真的令人畏惧。他们激愤的不是别的,认为受到了人格的侮辱,提防他们偷车上的东西,这还了得!
车夫急急忙忙地挡在柳永身前,用身子护着他,并赶紧解释,可没有人听,场面十分混乱,眼看就会出大事,车儿猛地一甩马鞭,随着一声脆响,大吼一声:“休得吵闹,吾亦穷苦人,大家都一样,听我说!”
吼声将乱哄哄的人群镇住了,车夫为柳永开脱道:“新科柳爷还未到任,尔等生活境况他一无所知,尔等之痛苦酸辛不可能是他造成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嘛!”
煮盐人等虽然表现出民风彪悍的特点,但绝非不讲道理之辈,看来内心还是向善的,骨质里还是纯朴的,他们不再激愤。
“吾乃柳永,新科进土,马上就任余杭县盐官。”柳永借机自我介绍后道,“大家之苦吾有所了解,吾不想推诿责任,除了大家生活贫苦艰辛之外,还有何心里话,均可告之于我,相信我们共同努力,是有办法改观的。”
此话并没有使煮盐人等充分理解,不仅没有博取他们的赞同,反而使之更加充满敌意,他们议论纷纷,大致内容则是绝对不相信,他们祖祖辈辈就听这种甜言蜜语,听这种哄死人不偿命的鬼话,一代一代人都听到胡子花白了,听得坟头越垒越多,痛苦依旧,艰辛依然,生活境况并无任何实质性改变。
柳永站到盐田里,脚浸泡在盐水之中,以此表示对煮盐人等的同情和理解,这一招还真地奏效,真地拉近了与他们的感情。
那位老者将柳永带上岸,让大家都在岸上稍事歇息,并让柳永将鞋脱下来,晾干了才好,否则脚会裂口流血的。
尽管如此,彼此之间的隔膜还是有的,只是对立的情绪稍有缓和而已。
煮盐人群中有人问道:“既然体恤吾等,不是提防吾等鼠窃狗偷,车中所载何物,可否让我们一开眼界!”
车夫一听,认为机会来了,他大声叫道:“来吧,车上有好东西,来看看何妨!”
柳永看着不少人往马车跑去,甚觉奇怪,马车上有什么?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除了几锭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柳永慢吞吞地走向马车,车夫将车上的一个乱草捆扎的东西捧在手上,然后向车里努了努嘴道:“那是新科进士的衣物,那是沿途的生活费,再就是装水的竹筒。”
人们对车内的东西不敢兴趣,倒是紧紧地盯着车夫手上的东西。
车夫来到宽敞的地方,将地上长得稀稀疏疏的乱草拔掉,将草包放在显眼之处,一层一层地解开草包来。
观看的人群之中有人疑惑道:“伪装成这样,一定是值钱之物!”
车夫不去管人群中冒出的各种杂音,故作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其动作给人一种十分重要而又十分珍贵之物的悬念一般,无数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肯眨一眨。
包裹解开了,一片声的失望:天天看见,这鬼东西使庄稼颗粒无收,让人吃不饱,穿不暖,烦都烦死了,有何稀罕!
在失望声中,车夫向缓缓走来的柳永递去一个淡淡的微笑。
柳永突然全明白了,他赶过去,听车夫解释道:“还未赴任的柳大人,沿途了解民生疾苦,暗访民间冷暖,这便是关心和关注大家的证据,也是他的一颗真诚和负责任之心昭然。”
煮盐人等议论之声四起,最后那满嘴跑马的中年妇女大声道:“也不在乎多被欺骗一次,以前的官员谁带走过这鬼东西,说说何妨,就当倒了苦水,心中稍安吧!”
于是,彼此的交流比较充分,也算真诚。
柳永挥泪辞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