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坐在凤床上,催促声中,闭上眼,视死如归道:“动手吧。”
意料之中的锐痛却没有如期降临。
“怎么了?”睁开眼,只见手中缠着红色双线的老妇面露难色,小心翼翼道:“公主,会有些疼,您忍着点……”
“哎哟太太,您倒是麻利些啊!”招财急地直跺脚,扯着尖细的嗓子叫嚷道,“车驾已经在屋外侯着了,您快着点儿哎,误了吉时可担待不起!”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般,话音未落,窗外的锣鼓声便喧天巨响了起来,震地梳妆台上的唇纸都飘到了地上。
“公主,得罪了。”老妇将牙一咬,我再次把眼闭紧。
疼疼疼!眼泪差一点儿就从眼角滑了下来,面颊上传来的痛感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哪怕目不能视,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丝线卖力地拉扯着我的汗毛,誓要将它们一根一根连根拔起。
开脸是时下流行的美容方式,不同于后朝将其作为女子出嫁的标志,三国女子在嫁为人妇后时不时地也会绞去面部汗毛、修整鬓角额发。我之前虽然有要忍痛的心理准备,但真没想到会有那么痛,当我的眼泪忍不住汹涌而出的时候,礼官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唱诵贺词的声音依然平稳祥和,显然早已经见怪不怪。
“公主出阁,和和美美,心想事成!”
“起驾出宫!”
虽然准备地仓促,但刘曦十分有心,将掌柜夫妇、阿香等我在南阳的故友悉数请来观礼。可惜他们人卑位贱,连涌到前厅来给我磕头的机会都没有,更无可能获准进入喜房。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掀起头上的红盖往身后一望,只觉场面盛大地超乎想象,通往公主府的道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竟望不到头,身量不算高的掌柜夫妇和身材娇小的阿香也不知道被人潮冲到了哪里。
听闻阿香的婆婆最爱在乡间吹嘘她儿子与盛阳公主的过往,在她口中,盛阳公主十分欣赏牛大郎的才华,不仅专门为他赐婚,还主动提出要当陪娘伴着新进门的牛小娘子出嫁。“若不是看在公主面上,我怎会松口允下阿香。她家连生了三个丫头,直到第四胎才得个带把儿的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利于生产的。你瞧瞧,阿香不是也给大郎生了个赔钱货吗?”虽然未曾亲见,但文采出众的习温等人将牛大娘的神态动作描述地惟妙惟肖,“我家大郎也是做学问的人哩!公主如今忙着新婚故而不得闲,待来日空出手,必要请我们大郎去当官老爷的。”
在三国,尤其是在底层农户家中,生了儿子的妇人才有可能挺直腰板,得了女儿的小媳妇只能忍气吞声。阿香遇到了个强势的婆婆,刚出月子便来公主府登门拜访,想为牛大郎求一个体面的差事:“大郎他能书会写,上孝父母,下教弟妹,民妇私心下估摸着,似可举孝廉?”
按照牛大娘的意思,她儿子既然娶了公主密友,县令、郡丞如探囊取物,假以时日位列九卿也不无可能。阿香隐去了她婆婆不着边际的野心,只求举孝廉,已经算是让步。但我仍旧不能答应她:“自和帝始,郡国人口每满二十万才可举荐一人,除地处偏远的幽州、凉州等地,皆无例外。大郎虽粗通文墨,但恐怕不足以在二十万人中脱颖而出。”
“民妇亦知晋身不易,然家中姑舅皆翘首以盼。”阿香叹气道,“只求公主赐一个机会,不然阿姑怕是又要给我脸色看。举孝廉之后还需通过复试方可为官,假若大郎不济,名落孙山也怨不得别人。”
可察举的名额掌握在地方官手中,假如不走歪门邪道,我并没有推举贤才的权限:“选官之道为国之根本,我虽贵为公主,亦不能破例。若牛大郎真有为官吏之心,或可来公主府领书吏之职,做些书写整理的差事。”
阿香目露失望,但最终仍谢过我的提携,说要回去与家人商议。
我呼出一口气,心中甚至比阿香更遗憾。俗话说贵易妻,富易友,即使阿香使劲地与我扯家常,也掩盖不了她言谈间透露出的小心翼翼。
做回公主之后,我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阿香日渐恭敬,掌柜变得拘谨,何大诚打定主意要靠军功起家,若非迫不得已便假装与我素昧平生,而孔明……孔明娶了我为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长长的唱和响起,水镜先生穿了一件暗红长褂,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坐在主位受了我与孔明的高堂之礼。
刘曦难得失态,抱着我的脖子狠狠地嚎了一场,却死命忍着连一滴泪都不肯流下来。
“以后好好待我妹妹。她又傻又天真,你别嫌弃她。”他喝多了酒,拉着新晋驸马的手舍不得放,一开始还是好言好语的劝诫,说到后来本性毕露,呲着牙强硬地威胁,“别以为拜过了堂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告儿你,咱们现代人open地很,离婚那是家常便饭,哥儿姐儿们还附赠渣男熊猫眼螳螂腿套餐,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纪念终身……”她连舌头都打着结,奈何身份太高,能制止她发酒疯的几个谋臣此刻全坐在礼堂里拼酒,房中观礼的亲友们竟无一敢去拉她,只能傻乎乎地看着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公教育倒霉的妹婿。
正红的喜盖底下,我的眼角微湿。
早有机灵的仆妇去前厅找来诸葛均等人救场,可惜刘曦近日刚被赵云传授了几手很得用的擒拿术,我连声响都不曾听到,就有丫环告诉我他已经挣脱了石广元和诸葛均的合力夹击。
“男人娶得太容易就会不知珍惜,所以不能让你娶得太容易……”刘曦已经醉地连路都不会走,脑中却盘旋着要用智商碾压妹婿让他心生敬畏的执念:“我要出三道题来难一难你,答不出来不许进洞房!”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孔明顿了半刻,话音好生无奈:“殿下,晨间不是已经难过了吗?”
“那不算!”刘曦大手一挥,就将早上那走过场似的三道弱智问题一笔勾销。诸葛均再次试图把这个搅事精搬开,可惜他身量比刘曦小地多,所以仍旧未能如愿。
刘曦不管不顾地出题,“你听好了,我有一百匹母马,一百匹马驹,它们混在一处,你有什么办法分出哪匹马驹是哪匹母马生的?”
这是唐太宗考吐蕃使者禄东赞的题目,孔明拗不过眼前这个不讲理的醉鬼,只能认命答题道:“让这些马饿上两天,小马驹就会自己跑去找母马喝奶了。”
崔州平等人拍手称好,石广元看热闹不怕台高,竟然倒戈向刘曦道:“孔明平日里总是高深莫测,我早想撕下他的面皮看看他的窘样,王爷,我可就指着你让我得偿夙愿了!”
他这一喊,刘曦更得劲了:“有一个屠夫揪着个年轻人来报官,说今天卖肉得的银子叫这个年轻人给偷走了。但是年轻人不肯承认,说银子是他打柴赚来的。县官该怎么判?”这又是狄仁杰的故事。
孔明道:“端一盆清水,将银子投入水中,若有油花浮起,银子就是屠夫的。”
刘曦气苦,抛出杀手锏:“小明的娘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毛,二儿子叫二毛,三儿子叫什么?”
孔明嘴角弯弯:“小明。”
众人哄笑,起哄声中,我感觉到孔明像我走来,将盖头一把挑开,望着我的清眸里盛满温柔的光芒,令人脸红心跳。
“不行不行,这不算,得另来!”刘曦不依不饶,“我还有几题,是脑筋急转弯,你这种古董肯定答不上来……”闻讯赶来的赵云终于将熊徒弟拎走了,宾客们全都消失不见,晕晕乎乎中,我最后的意识是屋中的喜烛实在太亮,要是能够吹熄了就好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被孔明拖起了床。诸葛均看看他神清气爽的哥哥,又看看萎靡不振的我,一脸坏笑:“昨日嫂子累着了吧?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瞪他:“你哥说,要教我背家规。我笨,所以得早点起来学,免得耽误夕食!”
诸葛均哈哈大笑:“兄长真如此说?”
当然!昨夜我羞恼中妄图转移孔明的注意力,稍稍提了提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的担忧,便被他狠狠地教导了一番,以至于现在都腰酸背痛。
我拿眼刀剐孔明,他笑得人畜无害,我气不打一处来:“诸葛孔明你别得意,若非我之前同你说过昨夜那些题,你再聪明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部答对。”一心为难妹夫的刘曦根本想不到,以前在草庐中闲着没事,我最喜欢拿古代的智力测试和现代冷笑话考较孔明的智商,她出的那三难只是炒冷饭罢了,别说孔明,就连奉茶也能毫无压力地张口就来。
“嫂子莫气。”诸葛均看看他哥又看看我,最后决定拍我马屁,“昨夜兄长智破三难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兄长得以声名远播,全靠大嫂昔日教导。”
我挑眉,有些挑衅地看向孔明,他很识时务地弯下腰,长揖道:“孔明得公主为妻,三生有幸。”
……好吧,念在今日还要见亲,我就不同他计较了。按照三国风俗,新妇进门跪公跪婆跪祖宗,孔明父母早逝,但跪排位也不轻松,而且由于时下观念普遍认为死者不能及时了解阳间事,新婚子女需在跪拜时加以介绍和说明,以帮助父母熟悉未来的媳妇或者女婿。
简直是一跪一上午的节奏。我吩咐秋爽将地上的蒲团摆好,对着写有孔明父祖名姓的牌位跪了下去。
今天,将是漫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