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老天有意渲染紧张的气氛,从刘曦做手术的那天起,洛阳便被浸入了连绵不断的阴雨中。考虑到病中虚弱无力早朝,刘曦在手术前一天便以度假散心为由宣布罢朝,在全城百姓的关注中大张旗鼓地入住郊外别宫,待宵禁后方才偷偷潜回南北宫。他原以为自己计划地天衣无缝,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场烦人的大雨竟然会在平安汉流连忘返。奏折如雪花一般争先恐后地飞入宫中,除了例行的汇报公事之外,还有许多别有用心的问安与试探。
古人迷信,被刘曦选中的郊外别宫始建于一百年前,当时的皇帝出于风水方面的考量,选择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宝地落址,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了巨大的麻烦——连日大雨导致环绕着别宫的河水上涌,室内潮气四溢,阴湿甚重,已经不适合居住。有不少官员写奏折建议结束度假,劝刘曦班师回朝,以免“泄气入侵,伤及圣体”。
可刘曦一回宫便再无借口罢朝,在他没有度过术后危险期之前,我们怎敢冒险让他理政?
帝王度假原本是为了散心享乐,但刘曦一不召见美人歌妓寻欢作乐,二不摆宴畅饮流觞曲水,闭门清修的借口虽然没有硬伤,但难免引人遐想。朝中早有人闲言碎语:刘曦从来都不是修身养性的性子,喝最烈的酒,吃大块的肉才是他的人生态度,为何突然转了性情?如果没有这场停不下来的大雨,朝臣们恐怕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胆子将私底下的猜测闹到明面上来,但如今大雨一下十数日,就连最不爱管闲事的官员,也不禁嘀嘀咕咕了起来。
这座别宫原本以花木林为特色,如今大雨伤及柔弱,枝头的花朵早已落尽,陛下究竟还有何理由固执地赖在别宫不愿离去?
面对着有心人的打探,我与孔明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虽然我已经圈选出了其中蹦跶地最积极的几个官员,命马氏兄弟严查他们背后的关系链,但现下并不是忙着追究责任的时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一再清查,朝中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哪怕最天真的政客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一味相信孙权没有起疑。事实上,谨慎如我和孔明从不心怀侥幸,宁愿做最坏的打算,也好过盲目乐观最后被打个措手不及。
“公主不必太过忧心。”也许是我在亲近的人面前情绪过于外放,孔明推开我们商议了许久的应对方案,关切地安慰我道,“曹操便是败在了皇上的诈死上,如今皇上再次‘生死不知’,消息亦真亦假,孙权未免不会因疑心有诈而束手束脚,贻误战机。”
“你也说了是贻误战机,而不是按兵不动。”严重缺觉使我最近一直心绪不宁,但瞥到孔明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又不得不强忍着将不良情绪咽回肚中。为了瞒天过海,我们俩在外人面前必须装出一切如常的样子,这样才能磕磕绊绊地将这场戏继续唱下去。作为女人,我偶尔还能向孔明倾诉一下内心的不安与压力,但孔明从来只会不厌其烦地安慰,从不曾将他的负面情绪转嫁给我,哪怕事实上他比我背负了更多的压力。
因为刘曦久不露面,很多朝臣猜测他已经横遭不测。而每一场宫廷大戏都需要有一个反面人物,孔明无论资历还是手腕都是最佳人选,所以坊间盛传他已经是平安汉的无冕之王,即将在合适的时机公然篡位。
“君不见连郭嘉郭大人也一并消失了吗?宫中一定是出事了,而得利者,十之八九是那位人面兽心的驸马爷。”
即使我深居浅出,也听到过许多类似的言论。其实嘴碎的人活不长是宫中定律,刘曦登基后为了遮掩与郭嘉的真实关系,一向把控极严,生存压力下大部分的太监宫女都懂得明哲保身,鲜少敢在宫中搬弄是非。但孔明夺权的消息太过震撼,假若刘曦真的已经死于非命,那整个平安汉就该改朝换代了。这些如浮萍一般的太监宫女难免心思浮动,部分胆大者不惜铤而走险向看好的利益团体卖消息示好。
富贵险中求,孙尚香已经在宫中沉寂许久,在如今的形势下居然也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以前哪怕给守卫太监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放外人与她见面,前天却有鬼祟的宫女偷偷地潜入孙尚香屋中,呆足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出来,而她所付出的敲门砖不过只是一小颗不起眼的金瓜子。
马良报告说:“那太监也是个聪明人,起先那宫女给他塞了张银票,因站地远我们的探子没能看清金额,但想来必不会是小数目,可是却被他拒绝了。”三国原本是没有银票的,前两年刘曦为了加快资金流通效率,方才专门委命官员推广银行和银票。不同于明清时只要是个钱庄就可以发行银票,平安汉的银票只有在有官方背景的特约银行中才可以流通,且银行会定期复核可疑的账目。那太监如果拿着贿赂来的银票上门求兑,十之八九会被乖觉的柜员发现问题,到时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罪名可够他喝一壶的。相较之下,金瓜子不起眼且可以随意流通,实在要比银票安全得多。
另一方面,那太监听信了刘曦遭遇不测的流言,也可以借机向孙尚香卖个好,给自己留条退路。万一孙权狗屎运打进了洛阳,他好歹也能算早期就搭上了孙家这条线的人,到时便有了套关系的空间。
但是他应该不会有机会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那名宫女离开孙尚香房间后不久,孙尚香就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经太医鉴定,死因是服用了大量的鹤顶红。与此同时,远在江东的孙权在建业自立为王,定国号为吴,命令周瑜率兵向平安汉发难。由于通讯不便,消息直到两天后才被快马传回洛阳,若非我和孔明早先便命赵云、邢豪等人前往刘孙边境严阵以待,兵败如山倒也不无可能。
以邵阐为首的平安汉水军们拍案而起,大骂孙权狼子野心,谋反汉室。可惜江南本就是人杰地灵之地,孙权阵营中的文人骚客也不是吃素的,揪住刘曦逼死发妻一事大做文章,试图用各种华丽的辞藻将孙权包装成一个为客死异乡的妹妹讨公道的好哥哥。
对此,我只想说,孙权要真那么怜惜妹妹,当初就不会把她嫁到平安汉来联姻了。如今孙尚香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被无情抹杀,简直令人心寒。
孔明好脾气地容忍我发了一大通的牢骚,最后一语正中红心:“你明知孙皇后并非死于孙权之手,却固执地要将一切责任都推至于他,何也?”
这问题真犀利!我瞪他:“不管是不是孙权下的命令,孙尚香因他而死都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若不是他需要一个借口与平安汉决裂,他的手下又何苦拿孙尚香做筏子?”
男子汉大丈夫忠义为先,如果东吴毫无理由地叛出平安汉,那便是他永生永世也洗脱不得的污点,百姓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淹死。但是如果有了孙尚香这个幌子,他就可以找枪手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冲发一怒为亲妹的至情至性之人。果然,不久便传来吴国太因不忍爱女惨死,以死相逼孙权为女报仇的消息。据闻孙权与吴国太于寝宫中彻夜痛哭,最后终究耐不过吴国太的软磨硬泡,被迫就范。一时间,孙权大孝的声名便传遍了街头巷尾,歌妓们极其有效率地将他的事迹编成曲目,与戏彩娱亲的故事一起表演传唱。
刘曦躺在床上,笑容扭曲又诡异:“倘若不是东吴高层安排的水军,外人又从何得知我们皇后的闺名是尚香呢?”
严格来说,刘曦的开颅手术并不成功。由于脑神经的复杂性,华佗术中临时改变计划,只清除了他脑中的部分淤血,剩余部分只能留待下次手术时根除。好在经过大半个月的修养,刘曦已经渐渐地恢复了元气,不再像刚动完手术时那样一扭头就头痛欲裂。如今的他仍旧不能下床,可是头脑十分清醒,若非郭嘉史无前例的强势,说不定他已经因为忍受不了看天花板的无聊上朝理政了。
当然,从刘曦时刻紧锁的眉头来看,刀伤处仍旧十分疼痛。哪怕华佗给他开了几马车的安神药物,也无法缓解太多。可是,也许是因为太无所事事,处于养伤期的刘曦比平时更爱无理取闹:“哎呀真讨厌,我想去打仗啊!折磨孙权多有趣,我才不要跟个傻子一样躺在这里对着郭嘉那张晚娘脸!”
对于这样的抱怨,我早已总结出了应对心得:只要搬出郭嘉,刘曦立马歇菜。“有本事你自己去跟郭嘉说,只要他同意了,你哪怕想跟孙权肉搏我都没意见。”
“嘤嘤嘤,妹子你变坏了,你不爱我了……”刘曦平躺在床上呲牙咧嘴地假哭,我不理他,他一个人装久了没劲,最后只能憋着委屈放弃。
那张小嘴上,都可以挂一个油瓶了。
我不禁想起前两天在殿外偷听到的谈话,郭嘉严肃地质问华佗:“先生确定没有出什么不该有的纰漏?为何我觉得术后皇上的言谈举止犹如三岁孩童,越发不可理喻了呢?”
放眼九州大地,这年头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嫌弃刘曦幼稚的也就只有郭嘉了,直到华佗诚惶诚恐地再三保证手术没有问题,他才不情不愿地放他离开。
再睿智通透的男人遇上不爱按常理出牌的心上人,也难免会有关心则乱的时候。我忍着笑快步迈出寝殿,为这对情侣留出独处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