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只见眼前的土沟之中,沿着土坡褶皱的方向一直绵延过去,密密麻麻的建了一溜的棚屋。这些棚屋之内,也是挤着满满当当的人,一眼瞅过去的时候,有密集症的人说不得当场发病身亡。
当人一多,无形当中的压力就直线上升。
往前走!
站在土坡上的骠骑兵卒的嗓门已经嘶哑了,可是依旧略带一些疲惫的喊着,指引着王蒙所在的队列向前。
在土坡之处,有几名神情明显萎靡,但是强撑着的小吏走了过来,然后见缝插针的将王蒙等人分散到了各个的棚屋之中。
王蒙看见在各个棚屋的柱子上,钉着木牌,上面标着正字,显然是用来计数的。而根据木牌上面的正字来看,大多数的棚屋都是有三十多人了。
就像是王蒙分配到的这个棚屋一样。
抱着行李的王蒙,在外围男子让出来的一小块地面上坐下,正想朝着旁边人打听点什么的时候,一个穿着一身号牌的半大小子挎着个竹篮子从远处过来了。
当然这也和运城盆地也并不算是多大,很多难民还没有完全丧失人性也有关。
若是人人都能拿着炊饼,这么多人,要吃多少粮草去?
王蒙自以为窥探到了骠骑的谋略虚实,便是呵呵笑了笑,应了一声,立马吃了起来,甚至还因为吃得太急,险些咬到了自己舌头,惹来旁边善意的哄笑。
虽然这食物的外表有些发黑,但无疑是足够果腹的好东西。
王蒙的目光微动。他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炊饼,捏了一下。
王蒙不由得一愣,
没人抢,并不是意味着这些人是多么好的品格,而是代表着在此地,已经建立起了最为基础的秩序!
人是复杂的生物。
什么?
医师?
王蒙有些懵。
如果没有团队庇护,个人获得了食物,也很快就会被哄抢……
当一个人完全陷入混沌之中,将理智彻底交给了疯狂蹂躏的时候,再多的秩序规则,对其而言也没有什么用。
给流民食物的,王蒙不是没见过,毕竟流民首先最缺乏的就是食物,只要有食物就自然能够安定下来,但像是当下还派医师给流民治病的,那可就是王蒙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了……
王蒙几乎呆住了。
在逃难的路途上,别说有这么一个炊饼,就算是小半个,都有可能搭上些人命!
没错。
那刚好!
王蒙表面上也是附和的点头,但是实际上在心中则是冷笑。
但这是流民啊!
一开头的调子拔得太高,后面想要唱好就更不容易。
听这意思……王蒙问道,每天两顿?都是这?
王蒙连连点头,喝了一口,将食物顺下去之后,这……这炊饼真扎实啊……
人心都是不容易满足的,到时候如果骠骑供应不起这么多粮食,到时候必然有人会不满……
因为对于山东百姓的了解,王蒙心中琢磨着骠骑肯定会在粮草短缺之后,出现很多问题,于是他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急着跳出来,反正等到那些贪便宜的家伙自己蹦跶的时候,再稍微挑拨几句也就是了,不是省心省力并且没有多少危险么?
王蒙正在琢磨的时候,忽然看见有几个人,由小吏带着,到了一个棚屋之前。
嗯呐,可不是么。长者叹息了一声,有些忧虑,这馍馍虽好,可是……嗨……万一那啥,还不如一碗稀粥得好……
很结实。
一旁的青年人好心摸出了一个竹筒,递了过去,慢点吃,小心噎到,给,水。
可现在,就这么白给了?
王蒙下意识的接过了送到面前的炊饼,然后呆呆看着那个半大孩子一个棚屋一个棚屋的走过去,篮子里面的炊饼在很快的减少……
可不是咋地,旁边的长者也是有些唏嘘的说道,这么好的馍,寻常时日哪里舍得吃?还一日两餐都是这馍,说实话,这吃着都心里不踏实……
当这些难民将手中的炊饼当成是应得的时候,再突然降低标准,加上有心人的鼓吹,必定就会引发骚动,稍有不慎,就是一场弥天之灾!
啊哈!
见到王蒙盯着手里的炊饼,却迟迟没有吃,左看看右看看的样子,一旁的人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便是嘀咕说道:怎么了?怕什么旁人来抢?吃吧!我们之前来的时候,都拿了,没人要抢你的!
当然,抢着吃也不是不行,但是多半会被揍,若是被揍得狠了,说不得当场就会被打死。所以只要在难民堆里面待过,都清楚一个潜规则,如果自己找到食物的时候没人发现,那么吃多少都算是自己的,但是如果旁边还有人,私藏食物可是重罪。
炊饼之中虽然麦麸很多,看起来很黑,但是绝对是正经好粮食,不是那种腐败霉变的去做的。
听了那小吏的叫喊声,不远处的那个棚屋里面的流民忙不迭的让出了空间。
没人抢你的,娃你就吃罢!在棚屋口的年长者也说道。
流民,不应该像是草芥一样,熬得过去就活,熬不过去就死么?
医师给这些流民看病?
是我疯了,还是这里疯了?
虽然小吏的脸色很难看,摆着一张似乎谁都欠他千百钱的臭脸,同样那医师也很简陋,也没有什么长时间的诊断,进了棚屋不久之后便是又出来了,从药箱里面不知道捣鼓出了什么粉末来,调和了一碗药汁让病人喝下之后便是又急急走了,根本谈不上什么悉心治疗……
可这不仅仅是一个棚屋,也不仅仅是这三十余人,这么快就将难民安抚下来,让这些人重新回归到了秩序的规则下,这骠骑军,真的就是……
下意识抱团,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人大多数是群居性动物。难民之中,尤其是刚刚进入一个小团体里面,往往都是需要上缴一些东西,最常见的就是食物,以获取这个小团队对其的某种程度上的庇护。
新来的?给,拿好。
这是拿粮草在稳定人心?
一双不算是干净,但是也谈不上多脏的手伸到了王蒙的面前。
前面的都让开些!给医师让个道!
一些年轻的人或许听不明长者的意思,但是王蒙心中清楚。
治病,随便摸一下就是要几千钱,普通百姓都没有钱去看病,更不用说是流民了!
那该不会是什么游方道士,烧符水的那种罢?
王蒙不知道心中泛起的是什么滋味。他也不是没生病过,但是生病的时候只能是硬挺,全靠自愈,根本没闲钱去看什么病,甚至还要拖着身躯去劳作,否则一天下来便是没饭吃。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医师给他看过病,这……
这流民何德何能就能有医师来看病?!
绝对是假医师!
蒙人的!
一定是的!
然而,在第二天的晚上,不知道是因为医师的药效对症,还是因为流民的抗药性实在是太低,亦或是原本就是草芥的生命力极强,在隔壁棚屋里面传出的欢呼声,让王蒙的下巴掉了下来,久久的合不上去……
……
……
平阳之侧,桃山之巅。
守山学宫之中,明堂高台之上。
斐潜坐在高台上,仰头,面色略带一些缅怀之色。
在在明堂之中,不仅有河东这些时日前来平阳押注斐潜的河东士族子弟,也有原本就在平阳桃山的学宫子弟,博士,祭酒。
比如种劼,令狐慧等。
这些人,基本上就是存在于河东之地的所谓清流了。
所谓清流,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也不能算是多坏,甚至可以说是洗涤人心的仁德之士。
而东汉,或许就是这清流的源头了。
东汉末年,太学生郭泰、贾彪和大臣李膺、陈蕃等人联合,批评朝政,暴露宦官集团的罪恶,被称为清流。后来这种自发的就集合起来,汉代有,唐代也有,宋代,明代也有,清朝在末年时期,也出现了类似的政治流派。
但是,所谓清流也延伸出了三个词,清议,清谈,空谈,后人很多时候将其混淆,但实际上并不相等。
清议,最早出现在汉末。当时的清流者,通过议论时事,品评人物,对政治施加影响。在当时黑暗的政治现实下,清议具有一定激浊扬清的作用,但也有士族子弟借此沽名钓誉。
而清谈则是盛行于魏晋时期,是相对于俗事之谈而言的,也被称之为清言。迫于政治环境的高气压和社会氛围的诡谲,当时的士族名流,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专谈老庄、周易,以虚幻度日。
而空谈么,则是特指很多东西,都停留在理论、传播在口头,并没有被实践,最终的结果是造成了政治派别之间的口水战,造成了国家的内斗和空耗,结果出现了覆亡败落的恶果……
汉代的这些清流,大体上还没有到宋明的那么坏,所以斐潜还是想要用一下的。
至少,在汉代的这些清流,多少还有在就事论事,在谈论批判具体的事情律法,根据某人的言行来品论,而不像是宋末明末的时候,干脆就只是朋党,不谈实际正确与否,也不管实际人品如何,纯粹的站队不同就要一律打倒。
若说汉代清流还能做些好事,那么等到宋末明末的清流,基本上干的都不是人事了。
当下斐潜特意在和曹操正面展开冲突之前,请这些所谓清流人士到场,目的自然是指向了这一场战斗的政治正确性。
众人前来,也是明白这一点,而且对于大多数的在场的人来说,或多或少的都准备好了应该如何维护斐潜接下来的战争正义性……
战争是人类权力的极端对抗形式,战争的立场和政治密不可分。
而华夏古代战争的模式,明显有更多的文明色彩。
虽然表现在外的就是单一的仁德大义,但是实际上蕴含的内容有很多。
这并不是儒家所决定的,而是华夏的历史发展和环境所需所决定的。
也就是说,是华夏的需要,才让儒家提供了学说。
这一点非常重要。
谁主,谁从,谁是主导者,谁是追随者,如果不确定下来,打完仗一结算,好么,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斐潜显然不会为了所谓仁德或是什么大义的虚名去打,而且他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战争被这些仁德大义所限制。
斐潜沉思的时候,自然没人敢去打搅,即便是众人在台下枯坐,也不敢胡乱出声。
清流要用,但是怎么用才能用好,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就像是后世自媒体,显然对于执政官吏有监督舆论作用,但是怎么用才能更好,而不是随意泛滥自生自灭,显然是一个考验执政者能力的问题。
华夏幅员辽阔,地形复杂,山川大河分割成各种天然封闭的地区。
就算是不谈关中三百里秦川八关闭锁,就看从雪域高原向东耸立的山脉,在层层叠嶂之下,形成了川蜀盆地这个富饶的鱼米之乡,然后从北进要翻山越岭走栈道,从东走要乘船逆行,溯江而上。晋地的表里河山,南越的河谷丘陵、交趾的沿海河口、云贵的高原台地,在复杂地理的环绕下,华夏自古就是构建出了一块又一块的闭塞之地。
华夏各地,自春秋战国开始,各国各郡各县,可谓是习俗各异,如果单纯靠暴力征伐,远不足以保持长久统一。故而,需要的是在政治制度上的想象力和社会文化方面的不断更新,军事力量只能作为保证和辅助,而不能成为绝对的单一。
在许久之后,斐潜才环视一周,缓缓开口。
丁口者,国之本也。
丁,赋税也。自汉立邦,丁者纳其赋税,故为之重。
自古以来,圣贤帝王,莫不重此。赋税之所得,国家之基石,衣食所系,兵甲所出。故治国者,必审丁赋之数,量入为出,以养天下。
口之一字,又是如何?
众人皆知,若欲国泰民安,必须正其口,使之生得其所,活其所需。口多则丁众,口寡则势微。故善于政者,不仅重于丁赋,更重口养。此乃治国安邦之要也。
斐潜说着,然后笑了笑,然,知之当行之也。
人口问题,显然是古今中外所有社会,都会面临的问题。
春秋而战国,孔子悲鸣曰,苛政猛如虎,礼崩而国丧!
斐潜笑得更加灿烂,敢问诸位,可知孔子悲鸣之后,可有良政以存于世?某知孔子有为政以德之论,然可有类管商之行于民制乎?丁口之论,当之何如?
没错,孔子的《论语》之中,就有专门一个篇章是说为政的,但是这个篇章么……
比如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句话就是为政篇内的,然后这句话跟德政二字有什么关联么?
大概是老夫走过的路吃过的盐,类似如此巴拉巴拉,所以你们这些小年轻就要听老夫这知天命的……
不得不说,孔子对于执政者需要仁德,是有非常重要的思想指导意义的,也是整个儒家所存的根基,换句话说,就是儒家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帮助执政者仁德的进行治理国家。
嗯,这仅仅是孔子认为的,儒家存在的意义,以及相应的合格的执政者。
因为历史上也已经展现得非常清楚了,孔子的理想化根本就不存在,不管是国君还是儒家子弟,确实也有可称之为仁德之人,可绝大多数都和仁德没什么关系,只是披着一层外衣在行龌龊之事而已。
后世一些理论之中,也常常将一个朝代的兴衰归咎于封建帝制,社会腐败,土地兼并等等。这也确实有些道理,但是这些个结论往往是过于简化,以至于在其中有很多东西都被缺失了,被掩盖了。
比方说为什么在封建王朝开始的时候,建国之初的君王和大臣,明明出身都是下层阶层,也不见得有多么高深的学问,可偏偏就能开邦建国了,而那些朝代之末的皇帝,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学习了很多经文,可偏偏最后不是所谓的庸庸无碌之徒,就是荒淫残暴之辈?
这论点要是真成立的话,简直不仅是在扇儒家的脸,更是在孔圣的神像上拉屎啊!
没系统的学习儒家的人开国了,然后那从小学到大的饱学之士却亡国了……
关键是儒家子弟还将这一套说辞奉为经典。
很明显,帝王能力的随机性和现实的规律性之间,是相矛盾的。
斐潜的这个言论,明显就让这些人有些不适应。
敢问诸位,所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当如何解之?